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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不是來了。」

  八路的下巴上淌著水,晃著大槍竄出去了。這兵也就是天青的年紀,眉眼生得怪扎實。前妻如果有本領,生一東西給他,總該有這麼大了。可惜她竟是個廢物。真有這麼威猛的兒子,他絕不會送他去吃軍糧。終歸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層金山那顆心就酸麻了。扭過腦袋看到菊豆在摸索一個女兵的袖子,腸子裡的邪火嗖的一下便燎上了頭頂。看她一臉賤氣,不確確鑿鑿也是個廢物麼?

  「給我回家!飯糊到鍋上老子宰你!」

  菊豆刷一下白了臉,哆嗦著離開了。女兵或許認為她是兒媳婦,是女兒,然而都不像。一邊的蠻橫和另一邊的馴順完全昭示了一種關係,那是鄉野亙古難變的牢固組合,任何力量都無法搖撼它的。

  天青紮在人堆裡,用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的叔叔。嬸子屈辱的背影傷了他的心,連老八團新奇的槍炮也無意端詳了。

  「咱們看誰宰了誰吧!」

  他在心裡把這個怒吼扔給他的叔叔。她是他的神。看哪個敢碰她!十七歲的楊天青頂著一顆亮晃晃的禿頭,準備一躍而起了。

  「天青,有啥看頭兒?家去喂喂騾子,先到老喬家把借的簸籮討回來。娘的,別人的家什咋就使不夠,不開眼的東西們……」

  天青聽到叔叔的吩咐,不知怎麼就軟了下來,剛剛挺起的勁道一下子就泄了。他乖乖地繞進了村巷,去完成家長的指示,模糊地想著那張受驚受辱的俏臉,胸口有些疼痛,眼底也悠悠地湧起了大股的潮氣。

  他仍舊是個孩子,裡裡外外都是。

  平靜的局面一直維持到土地改革。世上不乏因禍得福的人,小地主楊金山卻是因妻得福。賣掉二十畝好地換來一場二婚,最初多少也心疼,做夢也沒想到此舉使他失去了做地主的資格。婚後在女人身上貪心了些,為了遲遲不來的兒子付了太多的力氣,家業不僅沒成長反而生了敗相,這又使他連富農的成分都攀不上去了,小地主搖身一變成了上中農,這福氣能說不是女人換來的麼?遠在史家營的老丈人卻倒了血黴。楊金山付的一大包銀洋讓王麻子悉數購置了田產,沒捨得吃沒捨得喝,拘謹的家道眼看著一天天殷實起來了,萬不料眨眼間就成了罪孽累累的惡人。史家營傳來些嚇人的消息,說是分地那天老地主王麻子昏了頭,掄著一根鎬把奮起保衛他新生的產業,結局是讓人吊小雞子似地拴到一棵核桃樹上,大扁擔拍得暴響,把一條老腿砸得摸不著成段的骨頭,有出氣沒進氣地翻開了白眼兒。事情說大了,但王麻子讓一夥貧農揍斷了腿卻是真的。王菊豆過不幾天悄悄趕回去探望了一次,白髮蒼蒼的老爹已經有緩,而且似乎終於醒過味兒來了,把上中農楊金山罵了個狗血噴頭不亦樂乎!

  「狗日的!我霸了誰?他才是惡霸哩!他霸了我的親閨女……你他娘害苦了我啦!」

  王菊豆腫著眼窩回到洪水峪,讓細心的村裡人一連幾夜聽到哀切切的哭聲,聽得最愁悶的自然是小廂房裡那個多情的傢伙。金山勸了頭一夜,第二夜已經不耐煩,再一夜便狼嚎似的叫駡起來了。

  「嚎不夠!你爹死了我給他發喪,有你哭夠的時辰!不中用的東西……你有臉哭?」

  天青伏在炕沿上,把暴虐的咒駡接過來,一句一句地塞到嘴裡咬碎了吞咽。他不明白叔叔何以生那麼大的怒火,然而話裡藏的一些意思總算嚼出了味道。他幫不了她的忙。他詫異那麼美麗的身子竟然不能孕育,更詫異叔叔壓迫了那美好的全部卻仍舊欺侮她、呵斥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傳來一些撕扯的聲音。啪的一響,像是嘴巴。聽嬸子低低的呻吟,是嘴巴無疑了。天青貓似的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又靜些了。叔叔不言不語的似乎在固執地做什麼莽事。

  「他叔,可憐我!你就讓我歇過這幾天吧,我哭得腔子裡沒東西啦……"

  「閉嘴……我剁掉你!」

  「他叔……」

  「隨你!隨你!楊家我金山這一脈遲早斷在你手裡,你個害人的精怪呀!早知道我那二十畝地就喂了狗,換驢換羊也強過你!」

  「……他叔!」

  「狗日的,你存心讓我家斷子絕孫不成?我土埋脖子了,還怕毀不了你!……親親哎,你給我上心些吧……」

  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過後,嬸子悄無聲息,叔叔卻一邊咳嗽,一邊壓著粗重的嗓門,竟抽抽搭搭萬分傷感地哭起來了。天青蹲在廂房門口,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靜了。睡了。大北屋像一座墳,夜色是無邊的墳場,星星是茂密的鬼火。天青鑽進被子,覺得是躺入了棺材,四周散發著腐爛的氣息。是豬圈的髒味兒正灌進來。他想到牆上那個彆彆扭扭的破洞,也有哭的念頭了。繼而想到隔壁那頭豬睡得是那麼平穩大度,就把湧到喉頭的哀聲咽回了肚子。他咬著牙,要給自己爭口氣似的。睡夢中的景象黯淡了,早晨醒來,他的話比往日更少些,看人看東西的目光露出兇狠的顏色。長輩和同輩們在村巷裡遇到他,得不到多少問候和親近,都說這後生讓他親叔使喚呆了,像金山一樣成了不合群不入套的怪人。有眼光細緻的出來提醒,說他從小心事就多,靈巧勁兒跟全家一塊兒葬在玉石溝裡了。這是個不敢隨便招惹的坯子。然而老人們覺得孩子委實可憐,金山待他應當公道些,不該丟下活兒讓他死做。像牲口一樣累他,多壯的人也要木訥了。他們不知道,做活的時候天青最愉快,常人承受不住的勞頓能夠使他忘掉一些事,恨和夢想也隨之淡些。有人填喂草料,做一頭像青騾子一樣的牲靈也是不錯的。天青是金山家的牲口,他自己明白。王麻子的女兒是金山家的另一匹牲口,他同樣明白。他愉快而冷靜地做活的時候,把這些明白按在心裡,等待那個暫時還看不見的爆發的日子。騾子能踢死人,桑峪不是有個給大戶放馬的光棍兒被踢死了麼 ?老八團一個號兵不是讓繳獲的東洋馬踢傷,最後死在去南嶺的路上了麼?這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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