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白渦 | 上頁 下頁


  「我會讓你平靜的。」

  「我不是我了!」

  「你是誰?」

  「誰也不會認識我了!」

  「我認識你。你是一隻小饞貓,憂鬱的小饞貓……兆路……」

  他放開了她。那苗條的身影貼著圍牆遠去,消失在小樹林的邊緣。她繞了個圈子,從通往海灘的小門拐上了路燈閃爍的石子路。

  周兆路呆呆地站在樹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腳底湧動,轟轟地悶響。夜像一大塊凝固的液體,無邊無沿,把他緊緊壓在潮濕寧靜的角落裡。

  晚上睡不著,他挑了一串葡萄在浴室裡用涼水沖了沖。他站在地毯上,四下裡看著,把葡萄珠一顆顆按進嘴裡。沒有開燈,屋角和床底下有許多可疑的黑影在窺探。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個腳後跟。淡黃而粗糙。它一定柔軟得出奇,如果能摸一摸的話。又想起了那條腿,以及腿後邊讓沙發罩的鑲邊兒咯出來的紅道道。他擔心屋裡有什麼東西會突然朝他撲過來。他強迫自己停止思想,專心地把葡萄皮吐進黑暗之中。

  第二天全天翻譯《虛弱體質的辯證》,作者叫大崗升二,是個饒舌的日本人,觀點闡述得倒還生動。周兆路想像他一定是個矮個子,禿頂,公鴨嗓。雨時斷時續下了一整天,有這麼個人陪著心情可以稍稍輕快一些。華乃倩沒來打擾。她跟隨集體活動,冒雨遊覽了海濱風景點,下午又乘療養院租的遊艇,沿海岸線兜了一圈。吃午飯時她曾問他去不去,他說不去。不想去。她看了他半天。

  「一個人呆著?」

  「譯得很順,停下來怕破壞情緒。我打算一口氣譯完第一節,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譯不完怎麼辦?熬夜?」

  「可能用不著……」

  「希望你早點兒睡。」

  「我知道。」

  晚上她一直跳舞。周兆路房間沒有一個熟人進去。大家都知道他在幹什麼。研究員在業務上向來是與眾不同的人。譯完了自己規定的任務,俱樂部的燈光已經熄滅。他在舞廳外邊的林蔭路上走來走去地散步,好像在尋找丟失的東西。雨已經停了,路邊水窪裡淹著一些星星。朦朧而令人難堪的欲望減輕了,這是精神疲累帶來的好處。不知道這種感覺能不能持久,他打算明天再譯一節。

  第二節只譯了一半。太陽走至中天的時候,華乃倩跑來拉他去洗海水浴。陽光很好,成群的人湧向沙灘。海水淺灰色的波紋裡,綴滿了密密麻麻的腦袋的肢體。華乃倩穿一件黃色的泳衣,浴中搭在肩膀上,像垂著兩個花翅膀。周兆路到浴場的更衣室換上了那個花格子褲衩。他半天不敢出去。他不習慣這樣赤身露體地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像別人那樣穿著小褲衩在療養院裡大搖大擺簡直就不可思議。皮膚太白也是他怯場的一個原因。他從來不在單位的澡堂洗澡。夏天,他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上大學時有個同學說他的皮膚像女人,這個侮辱一直記在心裡。

  更衣室裡有尿味兒。

  他猶猶豫豫地走進陽光。華乃倩背朝著他站在海邊,狹窄的沙灘到處是閃光的皮膚,而她使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浴巾已經扔掉,泳衣背帶在脊溝下端交叉而過,緊緊拉住從大腿內側勒上來的一條黃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兩側稍稍鼓起來。幾個男人在不懷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魚一樣瞪著眼睛。

  「你真磨蹭。」她笑著說,目光在他平坦的腹部停了一下。

  兩人一起游向防鯊網。人漸漸稀落,前面的海水閃出藍光。她游得很有力,他有點兒跟不上她。

  「好嗎?」她問。

  「有胸悶的感覺,肺活量……不如……從前了……」

  浪湧把他托起來又拋下去。吸氣吐氣的聲音響得有點兒嚇人。

  「回去吧?」

  「我想一直遊下去,不回來了,你願意跟著我嗎?」

  「願意……水有點冷了……」

  「咱倆別動,看海浪能把我們漂哪兒去。」

  「不動就沉下去了……真累。」

  從防鯊網折回來沒費什麼力氣,一尺多高的浪頭把他們一直推上沙灘。他們撿了個乾淨地方躺下,周兆路發現她的嘴唇有點兒發紫。沙子很燙,皮膚開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她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會兒,他感到鼻樑發熱,連忙趴過來呆著。她的頭髮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紗門的插銷打開。」

  「哪個門?」

  「你房間的紗門和前廊拐角的紗門,都打開……」

  他不說話了,閉上眼睛。眼皮裡有一些黃的和紅的光斑在跳躍。

  「睡覺前把前廊的燈拉滅……」

  手有點兒癢癢。沙子上居然有螞蟻,又肥又黑的螞蟻。他用沙土埋它們。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你聽到了麼?」

  「聽到了……」

  「不要等待什麼,照我說的做就行了。」

  他翻過身來,陽光怒射,眼睛讓血似的鮮紅的東西糊住了。他們一言不發地曬足了太陽。四周排列著相似的男男女女,靜臥在沙上,睡著了似的,累癱了似的。

  分手時周兆路才顯得緊張起來。他站在療養院小門的臺階上,她扶著門口的燈柱子。他呼吸急促,鼻樑讓太陽給曬紅了,顯得很可憐。

  「乃倩……有把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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