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白渦 | 上頁 下頁


  他早早地打點行裝。妻子為他準備了換洗的衣服,買了防蚊油和一包十二塊錢一兩的「大嶺山工夫紅茶」。他自己逛了好幾家商店,挑了一件有花格子的尼龍泳褲。晚上睡覺前試了試,緊繃繃的,有點兒小了。他把它疊好裝在旅行包底層。

  「真想讓你把我帶上。」妻子說。

  「你有空兒嗎?」

  「不行了,快開學啦。教育局也有療養名額,可誰知道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們基層教師的頭上?」

  「以後會有機會。實際上……也沒什麼意思。」

  「你把小磊帶上吧?」

  「恐怕沒有多餘床位,單位裡的人幾年才輪上一次,我怕影響不好……當然你要想陪我去,我跟總務科說說還是可以的。」

  「我是說著玩的。」

  妻子沒再提這件事。她在中學當語文教師。六五年他經人介紹認識她時,她剛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她是上海人,在北京舉目無親,兩個人一接觸就很親近。他那時在業務上正發奮,對婚姻不怎麼熱心。見她生得很端正,脾氣又格外溫順,他便同意交往了。結果只談了小半年,兩人就高高興興地結了婚。他覺得這女人對自己正合適。家裡和同事們也都很滿意,說這個女人真不錯。他們很少吵架,但也沒有多餘的激情,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穩穩當當地過下來了。鬧彆扭的時候也有,他們只是互不理睬,從來沒有惡語相加,最後總是以不知不覺地親密交談起來而告終。除了結婚時休探親假,他們沒有出去遊玩過。他開會到過許多城市,而她的落腳點不是北京就是上海父母家。她教書有假期,但他從來沒有利用過,她也不提。她永遠只是為她的學生和家庭而忙忙碌碌。

  這一次他又要單獨行動了。另一個女人會陪伴他。看著妻子為他細心地收拾提包,他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臨行前那個晚上,他的身體格外興奮,把自己和妻子搞得很累。妻子很愉快,也很驚訝。

  「我已經沒有吸引力了。」她不好意思地撫摸著他。

  「你很好,真的……」

  「到了那兒要注意身體。」

  「我身體很壯,不是麼?」

  「吃東西要注意,別拉肚子。」

  「我懂,我是醫學專家。」

  「又說大話……」

  夫妻倆嘰嘰咕咕地說著笑著,很晚才睡。他熱情得仿佛要和妻子訣別似的。他竭力把北戴河之行想像得平淡無奇,但每每想來都預感到前面隱伏著不可知的災難。那個女人魔鬼似地立在黑漆漆的海灘上,向他伸出了蒼白的雙臂。他想逃開,躲到與妻子共創的現時的歡娛中去。

  他躲不開她,他知道。在爆炸似的快感中他想的不是妻子,而是那張嬌豔的面孔。他恨不得撕碎了它。

  第五章

  列車沒到昌黎,天就陰起來了。鐵道線北側是嫩綠的青紗帳,再往北是藍色的山巒,灰的和黑的雲團正緩慢地散開,天顯得很低。車窗上濺了幾個水點兒,不一會兒就密麻麻淌成一片了。北戴河站台上晃動著花花綠綠的雨傘。他們興致勃勃前來,有人卻疲憊地等著快點兒離去。人就是喜歡折騰自己。

  「帶傘了嗎?」

  「帶了。」

  「把褲腿挽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拎著提包下車,路過他座椅時悄悄叮囑了兩句。她一直坐在車廂另一頭,和後勤部門的幾個年輕人打了一路紙牌,笑得像個小姑娘。她的笑聲一點兒也不讓人討厭。她像出籠的鳥一樣愉快。

  周兆路在人群後邊慢慢走著。雨下得挺大,廣場上鼓著白花花的小水泡。他拎著兩個提包,那個大一點兒的是婦科病研究室一位老研究員的,下車時他看到老人步履踉蹌,便毫不猶豫地奪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

  「您歲數大了,叫我來。」

  「麻煩你啦!」

  「不客氣。」

  老人感激的面容使他欣慰。多拎一個提包不算什麼。但有許多小事有著不引人注目的非凡的意義。忽略它們是不明智的。身上勁兒很足,雨裡有海風的氣息,他自我感覺不錯。

  她站在大轎車門口東張西望。周兆路把傘壓低一些。她的打扮很大膽。短袖的柔姿紗上衣,粉得像一朵荷花,瘦小的短褲是淺灰色的,露著兩條頎長的白藕似的腿。高跟鞋下車時脫掉了,換了一雙坡跟的塑料拖鞋。街上的女孩子流行這套裝束,他見識過。但她比那些淺薄的女孩子要端莊得多。他承認她不論穿什麼都韻味十足。她在單位一向衣著樸素,照樣不同凡響。她料理家務不行,但在自我修飾方面一定掌握了全套的成熟技巧。

  她在他前邊上了車。圓圓的腳後跟翹了幾下。顏色比皮膚的其它部位要暗,有點兒粗糙。這是她的腳。他還從來沒有看過她的腳。或許,他只是沒有注意過。

  他有意坐在離她遠一些的座位上。心血管病研究室這一批只來了他們兩個,一舉一動都得注意分寸。他和其它部門的人閒聊,聊得親切熱乎,但內心一刻也沒有離開她。他好像無意之中從提包裡翻出了幾本日本的醫學雜誌,下車時不少搞業務的人已經自慚形穢。他們是一心來玩的,但周研究員卻為自己安排了繁重的譯稿任務。

  他在事業上永遠令人不可企及。

  療養院緊靠海邊。穿過松林和草坪,從窄小的偏門出去,走幾十米便是傾斜的沙灘。分過房子,許多人便打著傘離開院子,興奮地走向大海。周兆路隔著臥室的窗戶看見她也在人群裡。她吃著一個很大的蘋果,嘴顯得更紅更小。她向這邊看了一眼。

  研究員們住的是一座獨立的舊式小樓。每人一個房間。房外寬大的前廊上罩著紗窗,擺了些竹椅竹桌和痰盂之類的東西。房間不大,有軟床和沙發。地毯舊得看不清圖案,中間有幾個地方掉了毛,不知有多少人踐踏過它。廁所和洗漱間擠在屋角一個小門裡,澡盆和便桶排列得很緊湊。沒有擺放手紙。看來不是謠言。管子裡有開水。浴巾和毛巾都很乾淨。他上次來住在華乃倩現在住的那座樓裡,四個人一個房間。那時候他不是研究員。

  他對這裡很滿意,他在澡盆裡放滿了水,把門插好,慢慢地脫衣服。牆上有面鏡子,退到另一邊牆壁可以看到膝蓋以上的身體。他像過去一樣白,白得讓人有點兒不好意思。腹部還算平坦,軀體是強壯的。他用手試了試,加了點兒熱水,把身子平著埋了進去,只留個腦袋在外邊。舒適中這腦袋便生出了一些念頭,趕也趕不走。

  他張開嘴哈哈地吐氣,眼睛使勁閉著,手在夠得著的地方搓來搓去。這裡是他自己的世界。看來是來對了。

  泡到晚飯他才從水裡爬出來,皮膚熱得通紅。舒服極了。食堂裡人很多,大都不認識,是從部裡幾個直屬醫院來的。華乃倩坐在另一張餐桌上,看見他便故意大聲問:「周公,上海邊去了嗎?」

  「沒去。雨下得太大。」

  「沒雨就沒味兒了!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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