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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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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客。」 「我……怕自己太尷尬。」 「我就是要消滅你的尷尬。什麼時候領我去會會你夫人?」 他臉紅了。她比他想得開。不知是玩世不恭還是出於良知,有意尋找一種擺脫內疚的方法。他倒寧願認為這是出於她個性的自然選擇。她就是這種人,固執而又缺乏悔悟。生活中或許沒有她對不起的人。她活得比他輕鬆。 她丈夫叫林同生。那桌菜都是他做的。他幹家務活很麻利,不大愛說話,泡茶炒菜端盤子,手腳不停地動。她的家是兩間平房,在大雜院的角落裡。門口蓋了一間小廚房,室內光線昏暗。家具式樣很舊,大衣櫃占了半堵牆,沙發上扔著幾本書和未洗的衣服,一頭熊貓玩具四腳朝天躺在窗臺上,旁邊是各種小瓶子和叫不出名目來的小物件。書桌攤滿了書和紙,裡面有幾本兒童畫報。孩子不在,說是送到奶奶家去了。 這不像她的家,她的家跟她一點兒也不協調。丈夫在忙碌,她卻陪他飲茶聊天。周兆路有點兒坐不住了。 「你們的小窩兒生活氣息很濃啊。」他開了個乾巴巴的玩笑。 「您說什麼?」 林同生從廚房探出頭來。他頭髮亂蓬蓬的,像沒有睡足覺,目光裡一片呆滯。從中醫角度來看,是中氣不足,生理和心理都過於疲乏了。這個人日子過得不順心。周兆路想起了陰盛陽衰的說法,這對華乃倩的家庭結構來說也很合適。 「菜裡少放鹽,老周是南方人。」 「到院子裡打桶水。」 「我看鍋,你去吧。」 她丈夫拎著個綠塑料桶貓著腰出去了。周兆路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但內心有一種強烈的優越感。華乃倩靠在廚房門口,自怨自哀地朝他聳了聳肩膀。 「墳墓。」 周兆路什麼也沒有表示,他把熊貓扶正,發覺它少了一隻眼睛,肚子上塗了許多墨水兒。華乃倩的苦惱彌漫在這個家庭的每一個角落,含有絕望的色彩和自暴自棄的味道。他有點兒擔憂。這是一隻正在下沉的小船,自己竟然冒冒失失地跳了上來,對她會有什麼幫助呢?這已經超脫感情上的互娛互足,變成人生的冒險了。周兆路從他和她的關係上發現了以前忽略了的東西。他是一棵稻草,她抓住了他。她需要的比他多,得到的也比他多。他把自己放到了十分危險的位置上。 她身上有某種不可信賴的東西。如果她是一個幸福過度而尋求新鮮際遇的女人,他或許可以心滿意足地接納她。偷偷摸摸開始,偷偷摸摸結束,痛苦但沒有危險。他可不想跟著她去毀滅什麼。他不想。 那頓飯吃得很平淡。周兆路席間談了一些單位的事情,甚至用權威的口吻批評了某項課題研究不切實際,叮囑華乃倩在業務上要增強進取心。她丈夫聽得很認真,不住點頭表示贊同。她卻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後來,也許是酒喝猛了,她丈夫發了不少牢騷。副教授沒評上,住房沒有解決,課時壓得重,沒時間搞學問,家務活又煩心。他神情沮喪,思維也不太清晰。 「有您這樣開明的領導就好啦!」 「想開些,人都有不順心的時候。」 「我們這個家,事業上就指望乃倩了,她比我強,我沒什麼發展了,一輩子教書匠。」 「你少喝點兒吧!老周,吃魚……」 華乃倩把丈夫的酒杯扒拉到一邊。那男人傷感地眨巴著眼睛,筷子懸在空中,好像下不了決心應該夾哪個菜。菜炒得很講究,但周兆路吃不出味兒來。他在事業上一直很順利,一點兒也沒想到失敗者會消沉到這種地步。華乃倩冷冰冰的目光也讓他震驚。男人讓自己的女人如此鄙夷,他就永遠別想鼓起勇氣來了。他有難言之隱。他也許知道妻子不愛他。說不定還知道自己不值得妻子來愛。 周兆路無法體會這種人的心情。他對華乃倩的苦惱倒是有了更確切的瞭解。她是可以原諒的。大家都是可以原諒的,包括他自己。從華乃倩家出來,他腦子裡裝滿了宿命的念頭,覺得誰也沒有錯,誰也擺脫不了哀傷。他一帆風順,但他並不比別人活得更好些。他家庭的小船也在漏水,他卻陷在意外的情愛中不能自拔,忍受痛苦的折磨。人在自身的罪惡中是無辜的。他和她都是可憐蟲,比林同生強不了多少的可憐蟲。 她送他到車站。他們在黃昏的便道上分開走,她幾次要攙扶他,他拒絕了。這裡離她的家太近。 「有點兒醉了吧?」 「還行,我平時不喝酒。」 「印象怎麼樣?」 「人很老實,可是太軟弱……」 「窩囊廢!」 「不能那麼說,畢竟是你丈夫。」 「我有時也可憐他。可是如果你是個女人,你一天都不會跟他過。」 「我明白你的心情。」 「已經快十年了……你別看他愁眉苦臉的,實際上他根本沒什麼追求,庸俗的生活對他很合適,你沒看到他釣魚去那股高興勁兒,樂觀得很呢!買一件便宜貨能自在好幾天,真不明白他居然能給學生講製圖課!我看他就希望這樣混下去……」 「不能勸勸他麼?」 「罵得狗血淋頭也沒用。我罵累了。我懶得跟他說這些。」 「乃倩,你很不幸。」 「我知足了。只要你哪怕明白一點點。」 「我全明白。」 「不一定。……兆路,我反正想開了,我得活得開心點兒,要不就悶死了……」 「我明白,明白。」 「兆路……」 他們不知不覺走出了一站地,依偎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周兆路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感到難過。他抱著她的肩膀,預感到他們的關係可能要持續下去,不會像他理智上希望的那樣很快結束。 「乃倩,以後在單位舉動要約束些。」 「……我管不住自己。」 「我們有機會在外邊見面的。單位裡人多眼雜,讓人猜疑就不好了。」 「我會小心的……失去你我可受不了。我下決心抓住你,絕不撒手。」 「以後……少單獨到我辦公室來。」 「好的。親我一下……」 她並沒有約束自己。她竟然在他睡午覺時溜到他身邊來。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燃燒的欲望。愛撫的表白已經無法使她滿足。她要行動、行動!周兆路卻憂心忡忡。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又一次墮落,還是一次嶄新的昇華。誘惑和恐懼籠罩了遠方的北戴河。 他想起了北戴河帶著腥味兒的涼爽的海風,恍惚覺得他和她正在柔軟的黃沙上走。前年他到過那裡,讓蚊子叮得滿腿大包。如果沒有蚊子,那兒的夜是很迷人的。海在白天平庸,一入夜便神秘了。黑暗中聽著海浪一次次爬上沙灘,人就禁不住幻想和歎息。甜蜜的哀傷從海的深處遊來,透過夜色一直流進心裡。那片刻的無所思無所想的感覺令人沉醉。 他決定去,和她一塊兒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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