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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咬文嚼字的混蛋!周兆路感到不安。老劉無非是給他一點兒難堪,但也不排除那人對他和華乃倩的關係的敏感。他們沒有證據。他們不可能有證據。他是研究室負責人,對下屬進行業務上的指導無可非議。別有用心的人休想在這件事上打倒他。他是不可戰勝的。他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一點。但是,他心裡有點兒發虛。畢竟已經發生了什麼,自欺欺人是不行的。以後要格外當心。

  華乃倩在辦公室裡等他,臉色粉紅,嘴唇緊抿,好像要哭出來似的。答辯的後半段,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澀得像個小姑娘。周兆路當時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摸摸她的頭髮,安慰她。現在,他覺得她就要投到自己懷裡來了。他移開目光,心裡發苦。門留著半尺大的縫隙,這很合適,可以阻止兩個人幹出蠢事。他有一種要擁抱她的強烈欲望。

  「回自己的辦公室去吧。」

  「今天真丟人。」

  她還沒有從懊喪中解脫出來。

  「這很正常,總的反應不錯,估計最後評定沒有問題。」

  「沒想到會這麼挑剔……」

  「不是沖你來的,這種小動作沒什麼了不起的,以後……處事要慎重……」

  「我知道。多虧了你……」

  「你去吧,以後再談。快活一點兒,乃倩,我喜歡你快活的樣子……」

  她瞧了他一會兒,飛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出去了。她裙下的腿肚子在門口閃了一下,像消逝的弧光。他經常為她的一舉一動發呆,在班車或餐桌上,不時為追想她的某一個眼神兒而苦惱。她的魅力難發抗拒,她把他拽入了類似初戀似的痛苦之中。大學二年級時他單戀過一個比他高一屆的同系女生,直到那人畢業他沒跟人家說過一句話,絕望的單相思持續了很久。這段往事已經埋葬。在與華乃倩的關係中他是被動的,但那種絕望的情緒卻十分相似。他只能在無望的感情動盪中隨波逐流。他害怕現在,更害怕將來。他感到異常孤獨。緊挨著那個星期六,他們曾經又一次幽會。他們是從衛生部一個報告會上分頭溜出來的,在天壇公園找了一塊僻靜的草地,纏綿了整整一下午。他很克制,卻暈頭暈腦地說了許多情話,事後連自己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他,而是一個第三者在胡言亂語。

  「倩!」

  他這樣稱呼她。四十四歲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來。他內心有一個純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後奉獻。他迷戀那具溫軟的肉體。說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語,空蕩蕩的辦公室像一座墳墓,他自己則像一個痛苦的幽靈。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華乃倩赤裸豐滿的身體。他強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幾個老研究員,想把華乃倩學位的事儘快定下來。他用對本研究室的關心把另一種曖昧的關心掩蓋起來了。他能為她做的事情,暫時只有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無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近來一直這樣,回家成了一件傷腦筋的事情。進了那個三居室的舒適的單元,他便是原來那個好丈夫、好爸爸了。他幫助妻子料理家務,不時說幾個輕鬆的笑話,逗全家樂一樂。他指點兒子的功課,拍著他的小腦袋鼓勵他。他坐在沙發上和女兒討論問題,女兒多麼不講道理,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終和言細語。他是這個家庭愛的核心。等大家去看電視了,他就坐到書桌前靜靜地讀書,給醫學雜誌撰寫論文,或者分析研究課題的細節。妻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習慣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說。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溫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頁書也讀不進,一篇文章也寫不出來,他只是呆坐著無休止地自我折磨罷了。他研究那個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雜亂無章。華乃倩在檯燈的光影裡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擊打他的耳鼓,他臉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遲遲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覺得自己和妻子之間橫著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蠻橫、妖柔,而又動人心魄。他無力排除這種臆想,他渴望逃避。

  妻子不是欲望強烈的人,也覺察了他的淡漠。她很憂慮。

  「你最近太疲勞了。」

  「事多,總有人來找你,沒辦法。」

  「安心搞研究,少參加社會活動。你是研究員,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開。誰讓咱們年富力強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補一補了,瞧你瘦得像什麼了……」

  妻子撫摸他的身體。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溫柔地滑動,有點兒癢癢,卻令人心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攬到懷裡。在對自身罪惡的體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著了。

  第四章

  總務科公佈了第二批療養人員的名單。注意事項裡有一條像是玩笑:帶上足夠十天使用的手紙。據說北戴河一帶衛生紙脫銷,不知道是不是謠言。謠言很多,吃螃蟹吃死了,游泳淹死了,海邊丘陵上有人搶劫。療養變成了探險。

  名單裡沒有華乃倩。她報了名,後來又說兒子生病,等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後一批,裡面有周兆路。

  周兆路看了名單。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北戴河之行。藉口很多,幾個學術會議邀他參加,請柬就在抽屜裡。她的動機很明顯。他幾乎可以肯定她的兒子沒有病。她在製造機會。她好像不大為他考慮。那天他躺在辦公室的長沙發上睡午覺,一睜眼突然發現她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門也給反鎖上了。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敲門怎麼辦?」

  「別作聲,你不在屋裡。」

  「……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覺的樣子也不行嗎?」

  「你怎麼像個孩子……」

  她吻了他,機警地溜出門去。他腦子裡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斷了,豎起耳朵聽著,走廊裡沒有聲音。他第一次感到她的親吻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淫蕩的味道。

  他有些膽怯了。

  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一年前分到研究室的研究生是個美麗的少婦,潑辣而聰明。室裡的人第一眼看到她都動了怎樣的心思?誰也不知道誰。誰都想把直覺的醜惡掩藏起來。感情只是藉口,理智更是藉口。但是,當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和他會那麼輕易地擺脫了束縛。好像一切都是預謀好了的,他們只不過是彩排中的兩個角色。導演是命運。他們彼此露出了別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許永遠不會出現。他並不瞭解她。淫蕩和天真都缺乏依據,只有美妙誘人的軀殼是實在的。他不也是如此麼?事情到了這一步,仍舊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鬆手。人不可能瞭解另一個人。他們都是怪物,他們甚至不能瞭解自己。淫蕩是否給人以快樂?他答不出。生活裡處處都是難題。

  獲得學位之後,她曾經請他到家裡吃飯。她不避諱有這樣一位智慧瀟灑的領導幫了她的忙。但周兆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安排。非要慶賀一下,兩個人可以悄悄上飯館嘛,何必在丈夫跟前演戲呢?

  「花不起錢。」她說,不知是真是假。

  「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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