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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爹爹啊,」他抬起臉,慢慢跪直了身子,「我好快活啊,我總算知道我的來歷了。我是個蛇人,我死也不會再做人世的官,再要人間一分一厘的榮華富貴,」說著,他仰起了臉,仰臉向天,西天依舊血紅一片,流的都是他親人的血。他眼睛裡也流血了,他對著天空喊道,「娘,香柳娘,你們若真的在天有靈,就幫幫我,讓我變成一條蛇,讓我世世代代不再做人——」

  許宣聞聲向兒子伸出了雙手,「兒,天黑了嗎?天怎麼黑得這樣實在?我一點兒也看不見你——」他突然頓住了,一下子明白過來一件事,「好,好,好,好啊!」他仰天笑了,「蒼天有眼,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多看一眼這個無情無義的人世了!」他摸索著、顫顫巍巍去抓兒子的手,「兒,你說的好,下輩子,咱爺倆都不做人,凡是有眼睛的生靈我都不做了,讓我變一棵樹,一棵草,一塊石頭——」話沒說完,粉孩兒就把失明老父親的雙手抓過來握在自己的手裡。

  第二天,這座河邊的古城裡發生的事情叫人們驚詫萬分。先是紛紛傳說新科狀元的老父親、言生堂的老東家忽然瞎了眼睛。接著,又傳出消息,老東家言亙一夜之間轉手出賣了自己經營多年、大名鼎鼎的言生堂。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言生堂」一家人主僕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

  第八章:落梅花

  一、

  那一天,演的就是白蛇傳的故事《雷峰塔》,他扮許仙。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粉墨登場,他俊美的扮相、儒雅風流的身段、高亢悠揚的聲腔真是把我迷住了。看到後來我熱淚漣漣,覺得自己成了戲中人。謝幕時,有人給他送花籃,有人給他送鮮花,我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的妒意和咫尺天涯的傷感,那一刻,我知道了我這一生屬￿誰。

  第二天午後,陽光很暖,我正在院子裡梅樹下看書,他進來了。看見我,他顯得又意外又高興,朝我微微一鞠躬,說,「何小姐,謝謝昨日賞光。」說罷臉竟然紅了。我從竹椅上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忽然聞見花香,一抬頭,看見了滿樹的梅花。我伸手折下最繁密的一枝,朝他面前一伸,說,

  「祝賀你,該叫你——活許仙!」

  他眉開眼笑,笑得陽光燦爛,從我手中接過花來,說,「這是最好的祝賀。」一邊低頭珍惜地去嗅那梅花。刹那間,他手中那枝梅花像被一陣疾風吹了似的忽然都凋謝了,花瓣紛紛落在了地上,他舉在手中的,只是一枝空枝。

  我愕然。

  他笑著解嘲,說,「何小姐,你瞧,這花在妒忌呢,它不願意讓你把它送給我,它當我是——」

  我臉紅了,我知道他咽回去的那兩個字是什麼。

  他真正的職業是記者,在一家報館做事,老家在北方,父母早已過世,隻身一人在江南闖蕩。我們認識後,他聽從了我母親的勸告某了一份新職業,應聘在一家學校裡教書。母親對這未來的金龜婿還算滿意,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說,「真巧啊,真巧啊!」起初他不解其意,再三追問,剛好那一天我們三人一起吃飯,大家飲了幾杯酒,乘著酒興,母親就給他講了關於我出生的故事。他聽了,又驚又喜,抓住我的手,用舞臺上小生的道白說道,

  「哈哈,娘子,我們這是『前塵未斷,今生再續』呀!」

  這「前塵未斷,今生再續」八個字一出口,天搖地動,險些使我墮淚。

  我們的佳期,定在我生日那一天——九月二十五日,是母親擇定的。母親說,一個人來到人世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新房就準備安在他現在租住的房子裡,離我家不遠,只隔了兩三條街巷。日子擇定後,他就忙著找匠人重新裱糊、粉刷,添置家具,又將隔壁的房子也一併租了下來,為我們佈置出一間安靜雅致的書房。就在這時他忽然接到了蘇州方面一所學校的聘書,是所藝術專科學校,待遇和工作條件比這裡要優渥許多。他還在猶豫,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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