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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這是我帶給你的好運氣呀,你不想要?」

  於是,我們準備一完婚他就到蘇州去,安頓下來再回來接我。那段日子過的忙亂無比,雖然我和他堅持一切從簡,可是母親固執的要命,一定要擺酒、請客、大宴賓朋,行新舊合璧的婚禮,母親說,「我一輩子等的就是這一天,你們還不讓我如願?」於是,母親傾其所有,寫喜帖、發請柬、定酒席、做嫁衣、準備陪送的妝奩,忙得昏天黑地。終於,喜日子逼近了,來臨了,在眼前了,還有最後一夜,我就要離開這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老宅、老家、和相依為命的母親,去做人家的新娘了。

  我難以成眠。

  這是一個好月夜,月光透過窗紙靜靜灑在屋裡一百歲的青磚地面上,那是最後的處女的月亮。我有些傷感地合上眼,忽然看見竟有一個人在屋子裡靜悄悄站著,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裡,站在我的書案前,不知已站了多久。我看不清他的臉,影影綽綽地,只覺得那似乎是一個熟悉的人,我忙問道,

  「誰?誰在哪裡?」我叫著我的新郎的名字,我說,「是你嗎?」

  沒人回答,然後我就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悠長的長歎。

  我睜開眼,驚出一身冷汗,哪裡有人的影子?只有月光、樹影、和朝夕陪伴了我多少年的親愛的家具,那是一個夢嗎?我捺著砰砰砰狂跳不已的胸口不敢確定。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種聲音,像風聲,又像人的嗚咽,從院子裡傳來,沉悶、深邃、悲痛,我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地,開門走出去,月光一下子灑在我身上,皎月星空,沒有一絲風,可是嗚嗚的聲音越來越響,籠蓋了整座宅院。忽然間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梅樹,看到了一個讓我震驚的奇景,月光下,它在哭。沉悶、深邃、悲痛的聲音從樹幹內心從它深深的根部爆發出來,它哭得枝葉亂顫。無風的月夜,花不搖,草不動,唯有我的樹,如同在大風中搖晃顫抖,痛哭失聲。

  我奔過去,撫摸它,我不知道該對它說些什麼,它是為我們的別離而哭嗎?我不知道。

  婚後的生活是平靜快樂的。我們在蘇州安下了一個簡樸卻溫暖的小家,蘇州有一個由京戲票友發起的「雁聲社」,十幾個同道,常常聚在一起,在園林中,又拉又唱,他很快就加入了進去,我有時也和他一起去湊熱鬧,在山石泉林中,聽他唱戲是我最快活的事。我們本來想將我母親接來同住,可是她不肯,她說她要為我們守護老宅:她認定了我終究是要回到西湖的。一晃就是三年。三年來她常常寫信告訴我關於老家關於老宅的點點滴滴,她信中也提到我的樹,說,自從我離家後,一連三年,那樹都沒有再開過花!母親說,「沒想到它倒還是知恩知義的。」沒有了梅花清香的院子讓我想起來就傷感,我很想家。

  三年,又三年,日月如風。時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我們也都成了新時代的人。五十年代初期,由於院系調整我們竟又如願以償地回到了杭州故里。這是讓母親晚年最高興的事。她還在我們的老宅裡住著,一直陪伴她的老乾娘去世了,三間屋子只剩下了兩間。我們夫婦自然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中,每逢星期天,我都要進城去,看母親,看老宅,也看看我的樹。

  它一直沒再開花,三年,又三年,它老了,沉默了,似乎,了無生趣,我的歸來也沒能喚起它生命的活力。說實話,我並不是能經常想到它,與一棵樹相比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佔據著我的人生。生活改變了太多太多,它遠比從前要激揚、熱情、宏大和酷烈。後來母親去世了,埋葬了母親,我用一把老式的黃銅鎖鎖住了我們的老屋,鎖住了我不忍再去觸動的舊日的一切。我也不再回我們的舊院,這樣,差不多有二三年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梅樹。

  於是,就到了那個春天,這是一個要發生大事的春天,到處都在「鳴放」,人們激情彭湃。我是一個對時事不敏感的人,只是無端地不安。有一天幾個虛懷若谷的人用汽車把我們拉到了一個鳴放的小會場,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團團圍坐,促膝談心。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事後人們告訴我那叫「引蛇出洞」,人們用這種方式將隱身在人群中的異類引誘出來,就像捕蛇人用竹笛引誘蛇群上當一般。我說了些什麼,連我自己事後也不大想得清楚,也許我抱怨了,抱怨可供我們研究參考的典籍太少,抱怨這學校圖書館的匱乏,等等。這樣,差不多過了半個月,夏日一個特別明麗的早晨,我走進校園,看見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凡是我名字的地方,都極其醒目地打了紅叉。大喇叭裡也在聲討著我的罪行,聽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正在聲討的那個人是誰。

  六十歲以上的人對那個年代發生過的事應該都不陌生,不錯,這算不得一件新鮮事。我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批判會,這讓我憤懣、屈辱。我把我的屈辱和憤懣講給了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聽。我們相擁著,大難臨頭,徹夜難眠。他用他的臉長久地摩挲我的臉,他一臉的淚水,把我的臉也濡濕了。我用手輕輕為他拭淚,他緊緊緊緊摟住我,哽咽著,說道,

  「這人世好無情啊!讓我們怎麼做才能活下去?」

  連續兩晚他都失眠了。

  兩天后,他們又把我帶到了一個更大的會場,我已經有些習慣這場面了,見怪不怪。可我不知道他們為我準備了什麼。一個一個人走上台,又一個一個人走下場,最後上來一個人,再熟不過的一個人,儒雅、謙和,十幾年過去仍然稱得上風流俊美的一個舞臺上的小生,在梅樹下吊嗓子,一開口,唱的就是《雷峰塔》中的許仙。這許仙走上台,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地、憤慨地說道,

  「我要揭發!我要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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