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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舉起缽盂,念除妖咒,將缽盂扣在她頭上,又念現身訣,竟無動於衷。她仍是一具完好的「人」身,躺在血泊之中,血污的胸口盤著小青蛇蒼綠的遺體。我又連念三遍訣語,她毫髮無損。驚慌失措的胡爹忽然抱起神案上的雄黃酒壇,將滿滿一壇雄黃酒潑在她尚有餘熱的屍身上。酒香夾著血腥,沖天而起。許久,那濃郁的氣味漸漸彌散開去,她卻還是她,一個人間的美婦人,不改其容。

  我豁然大悟:她修成了真正的人身。三千年仙修未做到的事,人間讓她做到了:她舍出靈異的蛇血,成為肉身凡胎的人。

  噪聲離我遠去。我盤腿坐在血污的地下,坐在她身旁,念大悲咒,念般若波羅蜜心經,為她和她的青蛇姊妹超度。

  「頭七」過後,我帶她們上路。

  她們都在我的紫銅缽盂中。一條小青蛇和一抔灰燼。我無法讓她再變回一條蛇,可我能替她扔掉她曾經視為圖騰最終卻讓她唾棄的東西,我可以讓那具尷尬的肉身那具臭皮囊在烈焰中化為灰燼,讓她走得乾淨、安心。

  最後一次用我的寶器、我的缽盂貯水,不是為了照「妖」,是為了和它告別。我注滿清泉,與它對視。我突然發現那缽中「無我」。清澈的一缽山泉,如同明鏡,映著藍天白雲,掠過飛鳥,卻沒有「我」。我與這空明澄淨對視良久,然後,我把那至清的無我之水倒回奔流的溪中……人歸於人,水歸於水,有歸於無,無我無你,無舍無取,無內無外,無心無體,萬法無量,阿彌陀佛……

  我的寶器,我的缽盂,最終承滿了她們的骨灰,做了她們的殮具。

  我手拄禪杖,背著缽盂,晝行夜宿。我一路朝北,奔向杭州。我決計將她們葬在西湖邊上,葬在高處,那是她們相約與許宣「來世再見」的去處。我要在她們的墳塚上豎起我的寶塔,我要讓這最後一件鎮妖寶器,做她們的墓碑——留下她們曾經來過這世界上的證據。

  阿彌陀佛,來世,她們和許宣「再見」,還會不會再碰到我?

  我是個別無選擇的除妖人。師父,我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以正義之名,殺害了她們。

  ……

  五

  在對兒子講完了他們的故事之後,黑夜降臨了,是永遠的黑夜,許宣抬起眼睛說道,

  「兒,天黑了嗎?」

  許仕麟沒有回答,他沒有聽見父親的話,天還沒有黑,太陽還沒有落下去,西天一片血紅,山巒、城郭、大河一片血紅。他撲倒在墳頭上,抱住了母親——養母的石碑,他匍匐在那裡,將臉緊緊貼住冰冷的石頭,一個聲音好似從天邊傳過來,是久違的、讓他徹骨想念的聲音,「可憐的蛇人!」那個畸零的、殘疾的少女原來早就洞悉了這大秘密,原來她是一個比他智慧百倍的哲人,她用不著任何人指點迷津,她一顆金子般的心可以照亮人間所有黑暗的秘密。

  許宣把漸漸安詳靜穆的面孔轉向了墳塋的方向,「兒呀,我到今天可以對你娘說一句話了,我把她留在人間的根苗養大成人了,我許宣沒有辜負她以命相托的情義。粉孩兒,我的兒,你現在是新科狀元,天子的門生,你的一生已經註定了是要被萬人仰慕的。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從此往後一輩子守住一個秘密,守住爹爹今天告訴你的這個謊言。守住這個秘密,你就前程似錦。說破這個秘密,你就像你娘、你爹一樣要在這個人間亡命天涯,死無立錐之地。兒呀,何去何從,就在一念之間。」

  墳塋的對面就是那條河,就是那條亙古常流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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