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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實不相瞞,娘子,老朽做了一夢,夢見觀世音菩薩告訴了老朽這秘方,菩薩說,若解此症,只需在『回春散』中加一味藥引,這藥引,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全在娘子身上了。」

  「是什麼?」

  「血,」胡爹回答,「就是娘子的血。」

  「為什麼非是我的血?」娘子此時反倒鎮靜下來。

  「我哪裡知道天機?菩薩只說,非娘子血不能解大疫,言罷即去。娘子冰雪聰明,想來能猜中其中奧秘?」

  胡爹豁出去了。大難臨頭,唯有一搏。整個碧桃村,整個前山後郭,加上整個壽安城,只有胡爹有這過人的洞察力,有這臨危不亂的心智和膽識。「回春散」是端倪,而那聞笛起舞的粉孩兒則是鐵證。他是在用絕大的心智來和娘子較量了。他想著「以毒攻毒」這句老話,總覺得那是最後的希望,唯一的生機。也許觀世音菩薩真的降臨在他的夢中,給他指點了迷津,也許是子虛烏有,但是不管怎樣,他來和娘子攤牌了。

  血從她身子裡流空了,娘子面色如紙。

  他的話,每一句,每一言,她都聽懂了,明白了。那個噩夢般的早晨,當她看到在笛聲中狂舞的粉孩兒,就像看到了太陽在眼前砰一聲墜落。她的兒子,她想留給世界的那個潔白無暇、沒有她前世的拖累、肉身凡胎的一個真正的小「人」,原來,是不存在的,一個無辜的證明是不存在的,一個純粹父親的孩子是不存在的。那一刻,她心痛如割,她的夢破滅了。她不知道這孩子將要在人世間遭遇到什麼,她也不知道這孩子將帶給人世間什麼。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她開始質問自己,三千年的夢想,三千年來如此執拗地要做一個「人」的夢想,是否是一個絕大的錯誤?她,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永遠都不會是一個真正的、完美無缺的——人。

  胡爹是又一個法海,可怕卻又無辜。法海以「情」挾制逼迫她飲下雄黃現身,胡爹則是用了「救命」的天理將她從如此渴望融入的人群中驅逐。她不知道她的血是否真有解除大疫的奇效,她從沒這樣想過,也根本不願意這樣去想。但是此刻,面對這下跪的白髮蒼蒼的老人,為救兒子孤注一擲的可怕的父親,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

  就在這時她的官人許宣忽然從門裡沖出,跪倒在了胡爹面前,許宣滿臉熱淚,說道,

  「胡爹呀,我一家,沒有虧待過你們的地方啊,你如此說話,讓我家娘子如何擔當得起?」說著他一口咬破了自己的食指,血滴下來,「來,你來拿我的血,去做藥引子吧!」

  胡爹不動聲色。

  娘子鼻子一酸,攙起了許宣,她把他滴血的手指噙到了嘴裡,他的血,灼熱,腥甜,像從她心尖上滴下來。她落淚了,她說,

  「官人啊,有你這句話,我好喜歡啊!」

  她轉過身,將自己的食指,狠命一咬,血突地湧出,她抄起桌上的茶碗,讓那殷紅的腥甜的血,一滴一滴,滴到瓷碗裡,瓷白血紅,觸目驚心的豔麗,豔麗得讓人害怕。血滴了半茶碗,她對跪在地上的胡爹說,

  「你拿去吧!」

  第二天,很平靜,無風無浪,第三天,竟也是平靜得叫人生疑。又一天,一大早,青兒去開門,就見莊院外,跪了一地的人,本鄉本土的鄉親們,都是叫得出名和姓的,跪在那裡,一見青兒,咚咚咚磕頭,嘴裡喊叫著,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原來,真是有奇跡的,娘子的血,真救了金郎的命。用那血研開「同春丹」,灌水服下,不想,當夜高熱即退,服下第二丸,昏沉沉的病人竟睜開了眼。再用那血研開的丸藥塗抹瘡口,真就慢慢收住了濃血,止住了巨痛,且開始有了收痂的趨勢。胡爹大喜過望,跑到院子裡,沖西磕頭,老淚縱橫,號啕失聲,口中不停地呼喊著,「謝謝菩薩救命——!謝謝菩薩救命――!」

  村人驚訝萬分,娘子自己也驚訝,她一點也不想做這力挽狂瀾的拯救者,她但願自己的血是沒用的,但願自己此刻和他們一樣身染重疫,和鄉親們一塊兒掙扎受難。可說到底她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身上流著的終究還是三千年靈蛇的血。看著跪了一地的鄉親,娘子轉身回來,說,「官人,配藥吧。」

  於是,許家關閉多日的生藥鋪,開張了。當日說「回春散」告罄,是為了阻止人們進山捕蛇的託辭,其實尚有存貨,此刻,剛好派上了用場。娘子咬破食指、中指、無名指,十個手指都讓她咬破了,鮮血一滴一滴,滴滿一缽。就用這一缽血,研開了不知多少包「回春散」。許家門前排起了長龍,人們拿著酒盅、茶杯,竟還有人捧著飯碗,來討娘子這「回春血」。第一天,來的還是碧桃村和左近的鄉親熟人,第二天,第三天,前山後山、方圓百里、還有壽安城的百姓蜂擁而至,長龍陣越排越長,許宣看見這陣勢,眼前一黑:這得要娘子流多少血才能救這樣多的人?這豈不是要他娘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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