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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指尖的血,一滴一滴,滴得太慢,已經用鋒利的小刀劃開了手腕,血流進缽中,娘子一張臉慘白如紙,連嘴唇也成了雪白。許宣忙為她手腕敷上止血的白藥,青兒端來了大碗紅糖水,扶她喝了睡下。許宣含淚配藥,他的眼淚一串串滴到娘子的血裡,他索性舀一大瓢水將那血兌稀了,他對著數不清的藥缽、藥碗發狠,「你們人人惜命,人人想活,莫非我家娘子的命就不足惜麼?我家娘子就該死麼?你們這些人不配喝我家娘子這麼純淨這麼好的血!」

  晚上,順娘上山來了,手裡提著沉甸甸的瓦罐,瓦罐裡是人參燉雞湯。自從她爹鬧出那「海上仙方」的醜事之後,她一直沒敢再登許家門。如今,娘子又救了她兄弟的命,再看她家門前的長龍陣,知道此時最需要人手,她進門來放下瓦罐,紅著臉,誰也不看地開口說道,

  「青兒啊,你要打要罵先不忙,等過了這大劫大難再說罷。」

  說罷,她跑到床邊,先抱起了粉孩兒,將臉在那孩子身上揉搓,不讓他們看見她流淚。

  夜裡人們舉著桐油火把,翻山越嶺朝這裡奔來,好趕在天明討一碗藥回家。火把遊走在山谷每一條小徑,彙聚到這碧桃村如百川歸海,成了一片火把的汪洋,蔚為壯觀。不時傳來的好消息,使人心振奮,哪一村哪一家,誰誰誰吃了這藥,已然痊癒,俱是紅口白牙,有名有姓,讓人好生高興。怪病終於有了剋星,有了奇藥,人們口口相傳,更多的人舉著火把翻山越嶺而來,來求娘子救命。

  一個女性的血,真是旺盛,似乎,流也流不盡。只需一瓦罐雞湯一大碗紅糖水,只需一夜的蓄養,到早晨,就都變做了血管裡奔騰腥甜的鮮血。現在,已經不僅是娘子的血,青兒也偷偷瞞著娘子劃開自己的手腕讓血融進娘子的血中,許宣更是毫不猶豫地朝鮮血中大瓢大瓢注著清水。三個人,許宣帶著青兒和順娘,日夜不停不合眼地調、煎配製,送走一百人,又迎來一千人,送走一千人,又迎來一百人,七天之後,那不斷頭的長龍才慢慢萎縮、變短,消失不見,變成三個五個零零星星的訪客。熬紅了眼的許宣歎了一聲「阿彌陀佛」,回頭一看,娘子已經像片樹葉一樣無聲無息倒下去了。

  ***第七章: 雷峰錯

  一、《法海手劄》

  救我的是我的仇敵。

  我喝了她的血,塗了她的血。她的血是大疫的剋星,她是在我昏迷不醒奄奄待斃的情勢下把血灌進我口裡去的,我若是清醒時,我會喝她的血不會?就算知道那是救命的唯一法寶,我會喝她的血不會?

  多少人都喝了她的血了。一路上,我聽到多少人在說,奇藥,奇藥!那些病家的親人端著用她的血配出的「回春湯」如獲至寶!夜晚,我看到多少條火把的長龍,都是奔著她的「奇藥」而去。我心裡疑惑,不知這妖孽的所謂「奇藥」是什麼。如今我知道了,如今我們身子裡都有了這妖孽的髒血。如今這人世間是一個妖血遍佈的世界。

  但願我是最後一個喝她髒血的人。但願瘟疫止於我身。

  村人怕過人,不讓我進村,山溝裡有個破草棚,不知何人搭建,他們就在我昏迷時將我遠遠弄到了那裡。天天來為我送湯送藥的,沒有別人,都是她。據說我昏迷了七天,昏沉中影影綽綽總是她的臉。七天后睜開眼,她盤腿坐我身旁,對我說道,

  「法師啊,我何德何能,勞你這樣不顧性命窮追不捨?」

  我回答,

  「為了盡除天下妖孽。」

  她笑笑,

  「佛家最講慈悲,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

  我驚一時語塞。

  她喂我湯水,我別過臉。她放下了瓦罐,說道,「你若還想替天行道,就得把身子養好,現在你可不是我的對手。你這病,會過人,沒人敢來服侍你,你若想活命,還就得吃我這妖精做的湯水飯菜!我放在這裡了。」說完她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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