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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先是田裡收秋的農人,接二連三被蛇襲擊,接下來就是路上的行人,好好的走著突然就遭了蛇咬。這仍然沒能阻擋住人們對蛇的屠戮。再後來,某一天,早晨起來,突如其來,蛇變得無處不在。人們燒火做飯,蛇盤在柴堆旁灶台邊,咬了做飯的大姑娘小媳婦;人們去挑水,蛇盤在井臺旁,襲擊了挑水的壯丁青年。人們端起飯碗,蛇卻從屋樑上竄下,一口封了吃飯老人的命脈咽喉;一掀被子,巨毒無比的毒蛇嘶嘶吐著蛇信纏在了小嬰兒身上;倉房裡是蛇、天井裡是蛇、牲口圈裡是蛇、草垛麥秸垛上爬滿了蛇、樹枝樹叉上也是蛇,蛇行大地,蛇盤踞了所有的村莊。愈演愈烈,起初只有幾十條,後來就來了幾百條,幾千幾萬條!幾千幾萬條毒蛇,不知來自哪裡,嘶嘶地吐著毒信,來報滅門的血仇。不光一個碧桃村,前村後郭,壽安城,方圓百里,不知多少個莊子被憤怒的山蛇佔領。天下所有的蛇們都聽到了同類的召喚,它們千里迢迢趕來報仇。

  人一個一個倒下,老人,孩子,男男女女,「同春丹」哪裡救得了這許許多多的傷者?即便就是有藥,人們也常常來不及服用就咽了氣。人們拿起叉蛇的木叉、拿起鐝頭、鋤頭、鐮刀、菜刀、斧頭、木棒,抄起所有能抄起的東西,與山蛇博鬥。叉、砍、削、砸、剁,殺得血流成河,殺紅了眼。這一場人蛇惡戰,從近午時分,直殺到月上東山,直殺到人不成人,蛇不成蛇,人成了血染的厲鬼,蛇成了刀剁的肉糜。幾千幾萬條山蛇,生還者無多。人從血泊中站起,看著慘淡的星光,遍地蛇屍,也不知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太陽慈悲地照亮了山林、大地、城郭和村莊,人們像從噩夢中醒來一般,看見了變成地獄的家園,放聲大哭。人們望著遍地血污和屍體,慶倖著自己竟還能看見熟悉的日出、看見大地和親人,這讓他們知道自己還活著,讓他們淚流滿面地慶倖自己留在了人間。胡爹一家人劫後餘生抱在一起,熱淚狂流。順娘、金郎在死裡逃生之後的這個早晨,原諒了父親的無情無義。

  可人們不知道,他們實在是慶倖得太早了。

  這一天,早晨一開門,青兒就看見了那奇觀:蛇爬滿了他們家院子,磨盤上、樹叉上、柴堆旁,蛇盤著,臥著,蓄勢待發。她驚叫起來,「哎呀呀,姐姐呀!」

  一條蛇「嗖」地竄過來,一吐蛇信,忽然縮回了頭。它驚愕地望著眼前這人形的同類,悲傷地搖頭。十幾條蛇「嗖嗖」地遊來,挺起上身,驚愕地朝她張望。它們悲傷地搖頭,哭泣,訴說。青兒蹲下身,展開雙臂,把這些備受摧殘的生靈攬進她的懷裡,她心痛如割,說道,「我知道啊,我知道啊!」

  它們依偎著她,用身體纏繞她的身體,相擁著哭泣。娘子聞聲出來,看見了這相擁而泣的一幕。刹那間,她覺得自己也是一條蛇,這感覺讓她驚悚不已。它們也看見了她,看見了她的驚悚,她的出現讓它們警覺。在它們飽受欺淩和屠殺的眼睛裡,她是奇怪的、模糊的、難以分辨的,它們不能判斷她是同類還是異類,是戰士還是叛徒,它們「刷」地挺直身體,嚴陣以待,嘶嘶吐著毒信,啪啪拍打起響尾,青兒忙說道,

  「她是我的姐姐啊!」

  娘子回過神,那一刻,她知道就要發生大不幸了,就要發生大禍殃了。那禍殃,從入秋以來,一天一天積累,積累到了頭,到了頂,成了烈火乾柴。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來了。她面色慘白,嘴唇瑟瑟發抖,她知道這大不幸是人的大不幸,也是蛇的大不幸,那大災殃是人的大災殃,也是蛇的大災殃。明明看見大禍將臨,可卻又沒有一點辦法去阻擋。她落淚了,她聲音顫抖地說道,

  「回山裡去吧!你們回山林裡去吧——」

  它們怒視著她,忽然明白這是一個眼前的叛徒,一個族群的叛徒。外面,殺戮已經開始了,它們嗅到了血腥,人血和蛇血沖天而起的腥味讓它們迷狂,離她最近的一條響尾蛇嗖地一下,飛箭一般襲擊了她,緊接著,十幾條蛇迅雷不及掩耳嗖嗖嗖向她發起了進攻,鋒利的毒牙箭簇一般兇猛地刺進她的身體,憤怒地噴射出致命的毒液,刹那間,她已是鮮血斑斑。她無聲地流著眼淚,帶著滿身的傷痕,說道,

  「回山裡去吧,回山林裡去吧——為你們的孩子想想……」

  世間再毒的毒蛇,也是奈何不了她的。她衣衫上斑斑的血點像一朵一朵浸染出來的梅花瓣,遍體傷痕的她,就像一棵突然綻放的梅花樹屹立不動。所有的蛇們驚愕萬分,紛紛把身體絕望地直立在冷冷的晨光中。青兒撲上去用身子擋住了她 ,青兒本來想說姐姐呀你這是何苦?青兒還想說這是「人」自己作孽作到了頭活該倒黴!但是就在這時她眼前閃過了那個俊美小生,那個有情有義有信的「範巨卿」,那個對她一拱手,說「來年再見」的美丈夫,她一下子心軟無比。

  「回山裡去吧,回山林裡去吧——」她也顫抖地哀求,突然抱住娘子號啕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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