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這樣的修煉,確實是此時福臨最需要的。因為這能幫助他逃避現實、解脫痛苦。

  他又獲得了一個知己。

  他一步步走近佛門,正在由佛家信徒向佛門弟子轉化。

  另一位高僧,浙江天目山住持玉林通,對福臨的影響更大,福臨對他也更加崇敬和愛戴。一次,談笑風生之後,福臨忽然生出一片消沉的愁緒,強作笑顏地對玉林通說:「老和尚你答應朕三十歲時前來祝壽,差不多可以等得到;報恩和尚說他來祝四十,朕恐怕候他不得了!」

  玉林通勸慰道:「皇上當萬有千歲,何出此言?」

  福臨用指頭彈彈自己的面頰,說:「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著胸懷說,「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軀,如何捱得長久?」

  「乞皇上早為珍攝休養,則天下臣民幸甚。」

  玉林通的這句話大約說得很真誠,竟勾起福臨更深的悲哀,他靜靜地、慢慢地說了這樣一段話:

  「財寶妻孥,是人生最貪戀擺脫不下的。朕于財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若非皇太后一人掛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詫,大臣們更是嚇得變了臉色。玉林通身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接受皇帝出家?所以,他趕快接過話頭:「皇上,常人剃髮染衣,不過是機緣使然;大乘菩薩則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輔以保國衛民,不厭拖泥帶水的繁難,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萬劫修行,也到不了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現身帝王,則這番召請耆年、弘揚佛法的盛舉由誰來做?故而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

  福臨並不就此罷休,退了一步說:「不出家也罷,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

  玉林通不能再拒絕。再說能收一位皇帝作門徒,是佛門盛事,也是他這位高僧的榮耀。福臨當場拜玉林通為師,並要求師父給他起法號。玉林通推辭,福臨固請,當師父真的提筆要選擇法號了,福臨又深深歎息,十分憂傷地說:

  「師父賜朕法號,必得揀一個最醜的字才好!……」

  他由對自己重新認識而產生的錐心痛苦,又一次溢於言表。

  最後,福臨的法號定為「行癡」,自號癡道人,順治皇帝於是成為佛教禪宗龍池派的第五代弟子。

  福臨說「即妻孥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難道董鄂妃也不關情,也不在他心上?

  當然不是。因為後來的事情表明,董鄂妃對於福臨,根本不是關情不關情,她簡直就是福臨的多半條性命。只不過,此時在福臨的觀念中,董鄂妃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妻孥了。

  在董鄂妃去世後福臨親自撰寫的《孝獻皇后行狀》中,就提到這一點。原來董鄂妃分娩皇四子時,是難產,很是艱辛,可能受了內傷。順治帝對董鄂妃的情感竟然能夠上升到這種程度:「朕念夫婦之誼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稱好合?」再加上福臨開始信奉禪宗,性好清淨,常常喜歡獨處小室,從此便與董鄂妃分床異席了。董鄂妃對此也看得很開,不同床無非是不能再生孩子,她甚至說:「何必非得自己生個兒子去繼承皇位才心滿意足呢?」

  這樣,福臨與董鄂妃的關係漸漸超越了世俗的肉與欲,向靈與情昇華。福臨的多情、真情、深情是這樣特殊,閃耀著人性的燦爛光華,在中國歷代皇帝中,實在是罕有其匹的一顆耀眼的星。

  董鄂妃素不信佛,在福臨的影響下,也漸漸開始崇敬三寶、悉心禪學。福臨常常推薦內典禪宗讓她學習,並為她講解心經教義和奧秘。福臨因有親身體會,所以希望佛教禪宗的清淨無為境界也能為愛妃解除痛苦、治癒疾病。其實,董鄂妃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一點也不比福臨少,她似乎早就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了,所以,她常用一句參禪語向福臨發問:

  「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

  起初,福臨笑而不答;後來見她久病不起,避而不答;到她病體沉重之時,又向福臨提出此問,那時福臨滿心苦楚、辛酸,話都說不出來了,怎能回答?

  己亥之秋的風波,在朝廷上下也引起了很大反響,一片譁然。

  滿洲親貴和八旗官民對福臨的不滿,由來已久。

  首先是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等親貴們。

  在關外的皇太極時代,六部初建,都是由親王掌管的。當時親王們都是手中握有軍權的旗主,實際上處在能與皇帝相抗衡的特殊地位上;而六部是國家機構,有實權自然就有實利,親王兼管六部,不僅有面子有好處,更分去了皇帝對政府的控制權。到了多爾袞執政時期,為了集中權力,他就廢除了親王兼管六部的舊制,使六部直接聽命於他,雖然這必然引起親貴們的不滿,但應該說這是國家制度向完善的方向邁進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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