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御駕親征」,其實是福臨的病態自尊受到強烈刺激後作出的超常反應,是用來回答和報復母后那異乎尋常的斥責的。他是個聰明人,盛怒一過,就明白自己的錯誤了。但是聖旨傳了,佈告發了,御座也劈了,怎麼收回?怎麼下臺?

  湯若望的冒死進諫,恰逢其時。湯若望是皇太后的義父,掌管天文天象的欽天監大臣,在民間享有「湯聖人」的美稱,身份、地位、威望都超一流,就著他的手下台再合適不過,皇上不僅不失體面,還可以博得「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從諫如流的美名呢!這樣,被人們想像得十分嚴重的湯若望進諫,很平順也很簡單地就過去了:皇上陰沉著臉卻安靜地聽湯若望跪諫,然後情緒平穩地接過湯若望的奏疏,最後請湯若望立起,和緩地說,現在他知道,瑪法的見解是正確的,是好的,他準備接受瑪法的勸諫。

  包括福臨在內的許多人那緊張得幾乎要繃斷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皇上親征作罷的新佈告蓋住了御駕親征的舊佈告,朝廷上下、京師內外漸趨平靜。

  半個月後,屢勝而驕、中了江南總督郎廷佐緩兵之計的鄭成功大軍,被清軍總兵梁化鳳攻破,損失慘重,不得已收兵登舟出海,所克諸府州縣盡都喪失。一次本來很有希望的暴風驟雨般的大規模軍事行動,以十七萬對三千的絕對優勢,竟毀於一旦,不能不說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又一個歷史教訓了。

  捷報飛傳京師,順治帝命畫梁化鳳肖像進上,並擢升他為江南提督。當金陵之戰的故事流傳開來以後,天助清興的說法也在百姓中傳開,局勢完全穩定下來。

  風浪過去了,一切又都平靜了。

  福臨卻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他身體內部仿佛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那是他的自信;他心靈深處的火焰也在慢慢地熄滅,那是他的壯志雄心。

  他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這次變故中,他先是驚慌失措要逃跑出關,後又劍劈御座發誓御駕親征,這判若兩人的表現,長久地留在福臨自己的記憶中,刀刻斧鑿般深,抹都抹不掉,愚蠢的膽小鬼!看到自己的這一面,福臨是何等的沮喪、消沉,一向驕傲自負的他,要忍受怎樣的心理痛苦!

  他甚至不敢面對母后的目光,生怕從那裡面讀出輕蔑和懷疑。一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表演的兩種極端形象,有多麼醜惡、卑微、虛偽,福臨就無地自容,他還有什麼臉面去跟母親侈談他的治國平天下?

  這件事成了福臨心理上一個極為敏感的創傷,一觸即痛,而且痛苦不堪。

  他無處去訴說。

  福臨沒有勇氣向母親解釋和認錯;知子莫如其母,母親也絕不會去揭兒子的短,絕不肯去觸碰兒子自尊的傷口。母子倆似乎達成默契,都回避不提兩人之間發生過的那次激烈衝突。

  知痛著熱,能理解他、安慰他的,只有他心愛的董鄂妃。可是董鄂妃因為積勞成疾,常常纏綿病榻,他又怎麼忍心再增加她的精神負擔?

  福臨轉向了佛門。

  早在順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冬,崇信佛教的太監們就製造了一個貌似偶然的機會,使福臨在南苑狩獵之際,邂逅海會寺住持和尚憨璞聰。福臨對和尚的談吐學識十分欣賞,便召請他入宮向之詢問佛法大意。第二年初,在福臨因皇四子夭折受到沉重打擊而情緒惡劣、心灰意懶的時候,寧靜的佛家境界給過他安慰和幫助。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有憨璞聰的引見,江南高僧玄水杲、玉林通、茆溪行森,木陳道諸人接力繼進,陸續來到福臨身邊。他們都是佛教禪宗的大師,不但佛學精深,而且文化素養、詩文功底也很深厚,使福臨仿佛尋到了一批新的師友。

  在孤寂中轉輾、被痛苦所折磨的福臨,自然而然地要向佛門尋求解脫的路。

  他同這些高僧們一起談詩論文,一起寫字作畫,更多的則是談佛法,講禪機。

  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秋末,浙江天童寺高僧木陳道進京,福臨命備車馬相迎,並請進大內萬善殿,成了天子的尊貴客人,經常同福臨晤談問答,十分投緣。

  福臨問:「參禪悟道後,人還有喜怒哀樂嗎?」

  木陳答:「逆水則怒,順之則歡。」

  福臨欣然笑道:「若如此,參禪還有何難?」

  木陳道:「也不難。不見龐公雲:『難,難,千石油麻樹上攤。』龐婆雲:『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靈照雲:『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困來睡。』」

  福臨點頭道:「卻是靈照勝過龐公龐婆。請問老和尚,久聞無明和尚與湛然和尚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識嗎?」

  「二老知真行卓,名符其實。無明和尚有偈雲:『冒雨沖風去,披星戴月歸,不知身是苦,惟慮行門虧。』至於湛然和尚,則雲流天空,事過即忘,尤稱無心道人。」

  福臨稱羨不已,又問:「還有個雪嶠和尚,聽說他性情真率,從不事事;末後示寂又十分超脫。老和尚可知此人?」

  「雪大師乃老僧的法叔。那年八月十九染微恙,次日親書一紙示眾徒雲:『小兒曹,生死路上須逍遙,皎月冰霜曉,吃杯茶,坐脫去了!』至二十六日酉時,果然索茶而飲,口唱雪花飛之句,奄然坐化。」

  福臨聽著,無限神往。這些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神秘意境,清涼如山泉,似乎能夠淨化他的心靈,對他這個在紅塵紛擾中痛苦掙扎的人,有著無比的感召力,並賦予他一種忘我忘形的明慧感,使他得到相對的輕鬆和寧靜。

  高僧們更教導他,要進入參禪悟道的境界,必須「於心無事,于事無心」,才能「虛而靈、寂而妙」,囑咐「皇上但遇大小事務,不妨隨時支應,事後仍然返回修煉參禪,念念不舍,自然事事無礙」。甚至進言說「皇上當謝絕諸緣,閉門靜坐,饑來吃飯,困來打眠,如大死人相似」,方能領會禪機,得悟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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