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多爾袞方死,親政之初的福臨,為了爭取滿洲親貴們對自己的支持,以便清除多爾袞的勢力,所以又恢復了親王兼管六部的舊制。但這畢竟是權宜之計,因為身在帝位的福臨自然也要集中權力到自己手中。再說,由文化素質不高、缺乏從政經驗而又功高權重的親王們管理六部,各種弊病日益顯露,已阻礙了六部作為政府部門去發揮它們的職能。在朝廷政局基本穩定的順治九年(公元1652年),福臨便又停止了親王郡王兼理六部。有鑒於多爾袞攝政專擅的教訓,從此把他的叔伯和兄弟等宗室諸王排除在政府之外。福臨竭力使他們養尊處優,滿足他們俸祿、儀從、府第等地位上和生活上的高要求,就是不給他們實權。只有需要領兵出征時,才封之為大將軍,給以相應的權限,出征歸來一交印,仍然不過是隨班朝賀的親貴而已。

  當然,還有個權力看起來很大的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那是入關前軍事合議制時期留下的祖制,它有權對皇帝的決定提出不同意見。福臨自然常常因這個會議的掣肘和束縛感到憤慨,但他縱然有心撤議政,造成天子獨斷的局面,終究對這個重要的、關係著整個親貴利益的祖制存著幾分敬畏,不敢輕動。他只是設法按照自己的口味對參與議政的人選進行了調整,減少他推行新政的阻力。

  福臨在國家制度和機構建革中的漢化政策,也引起滿洲大臣們的憤怒。在他們看來,這天下是滿洲八旗打下來的,就應該屬￿滿洲,他們這些從龍之臣就應該享受一切權力和利益,就應該把持政府的所有要害部門。內閣、翰林院等機構的建立,使他們瞧不起的被征服的南蠻子竟然從他們手中奪走大權,怎麼能夠甘心?

  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福臨下令撤掉各省守催錢糧的滿官,並停止派遣滿官榷關。這兩種官的品位雖然不高,卻極是肥缺。可以想見,這些滿洲貴族和官吏眼看著財源滾滾的肥缺從自己手中溜走的時候,眼看著他們掌握的大印開始落進漢官掌握之中的時候,尤其是,眼看著他們的滿洲皇帝頻臨內閣,與漢人大學士們共商國是、實行改革而把他們撇在一邊的時候,他們的痛苦和憤懣是無法用語言去形容和表達的。

  他們能怎麼辦呢?

  大約在順治十四年的冬天,福臨到城外去打獵。喜愛飛奔狂馳的皇帝為了追逐一隻野獸,把整個護衛和侍從的大隊人馬遠遠地甩在後面。野獸沒有追到,他竟走到了一個村子邊,正遇上一位滿面愁苦的老人在那裡劈木柴。福臨於是向老人問起他的生活狀況。老人以為面前這個青年人是個尋常的兵丁,竟向他訴說起自己的冤屈來了:他的土地和財產都被滿洲官員圈佔了,他的兒子們也因逃人法的嚴酷或被處死或被刑傷,如今只剩下他一個孤苦零丁的老頭子,年邁體衰,卻仍然被逼著來做這種難以勝任的苦力,借賣木柴口,以苟延殘喘。

  福臨請老人騎上他的馬,並同老人一起奔赴那位滿洲官員的住宅。官員懶得理會,打發他的老婆出來應付。這女人當然也不可能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皇帝,耍慣了威風的官太太毫不客氣地給了福臨一頓臭駡,不但吆喝著叫他滾開,還拿出一根棍子舞動著威嚇他。正在此時,護從和侍衛們趕來了,憤怒之極的福臨很簡短地解決了這場官司:皇帝命他的衛士們把那位官吏和他的家人就地斬首示眾,官吏的全部財產都賜給了劈木柴的老人,皇帝還親口封老人為一村之長。

  這件事很快傳遍了京師,傳遍了天下,老百姓無不稱道皇帝的嚴明公正。而滿洲官吏們的心情就大不一樣了。對這嚴明公正,他們大多是又恨又怕的。皇帝的權威在上,他們也不得不有所收斂。

  福臨的禁圈地、寬逃人法的一系列措施,實實在在是直接損害了八旗軍民的利益。因為土地奴隸是他們的私有財產,是他們祖祖輩輩在戰場上流血拼命才得來的。進入中原以後,生活基本安定,環境相對和平,滿洲人家大多人口增加,入不敷出,加上不善經營管理和頻繁的水旱災害,很多八旗人家漸漸貧困。要求增加圈地、增加奴僕,自然是他們尋求的重要出路。皇帝的禁令,卻把他們的這條出路堵死了,他們怎麼能不怨聲載道呢?

  滿洲親貴、八旗軍民,雖然在全國人口中只占極少數,但他們是福臨維持清王朝統治的基礎和依靠;福臨的那些緩和民族矛盾、緩和階級矛盾的改革雖然能得到占全國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的歡迎和擁戴,但他們畢竟是新被征服的、心懷異端的被統治者。福臨須在兩者之間小心地進行變革,維持平衡,才能保持大局的穩定和人心的穩定。可是福臨的性格決定了他做不到這個。

  福臨的變革太快、太急也太猛烈了,他脫離開他的基礎,朝前跑得太遠,遠得連他的母親都追不上他了。皇太后以她政治家的眼光,看得出兒子新政的必要,對兒子的改革是支持的。但她也看到改革步子太大引起的負面影響和潛藏的危險,不時地對兒子提醒和勸告。可固執己見的福臨不會輕易聽從任何違逆他心意的意見。皇太后只好用另外的辦法去減輕兒子的壓力。自順治親政以後,皇太后屢屢以她和皇帝的名義,發下宮中的節省錢兩賑濟八旗窮困之家,有時數萬兩,有時十數萬兩,有時還發給糧米布匹棉花等物,用這些恩惠去平息滿洲八旗的怨恨。

  當雲貴收復、統一大業成就的時候,原來被一致對外的原則掩蓋和壓制著的滿洲內部矛盾,必然會趨於激烈。這當口,偏偏又在己亥之秋起了那樣一場風波!

  在此之前,無論怎樣對皇上不滿,總還是懾于天子的威嚴,對順治帝的龍章鳳姿、神智天授深信不疑,大都不敢出格,不敢冒犯,更不敢公然唱反調。

  但是,「御駕親征」的那場風波中,福臨表現得時而卑怯懦弱,時而剛愎暴戾,喜怒無常到了愚蠢的程度,把朝廷上下、京城內外折騰個底兒朝天,不僅沒有人君的儀態風度,就算普通人,也是個有毛病的。這一下子,福臨自己就把天授神與的天子的神聖外衣撕碎了,滿洲親貴、八旗軍民對他的不信任感頓時上升,一直壓在心頭的不滿頓時找到了噴發的罅隙,貴族與皇帝間的矛盾空前尖銳和激烈!福臨的漢化政策漸漸受到公開的非議,福臨的一些變革措施開始受到阻礙和抵制,福臨的治國平天下的事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順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正月初二日,元旦方過,皇上竟引咎自責,下諭禮部說:「十七年來,民生尚未盡遂;貪吏尚未盡改;積習相仍,未臻丕變。且滇黔雖入版圖,而伏莽未靖,徵調猶繁;焦思竭慮,治效未孚,負上天之簡畀,愧祖宗之寄託;虛皇太后教育之恩,孤四海萬民之望。非朕未嘗勵精求治,實由涼德所致。反復循省,罔敢即安,茲欲引咎自責,祭告天地、太廟、社稷,佈告中外。」

  在元月二十日、二十一日、二十三日祭告了天地、太廟社稷之後,福臨又頒詔大赦,並命今後元旦、冬至、壽節時各地慶賀表章,皇太后前照常恭進,「朕前表章暫行停止」,意思是皇帝沒當好,不配接受表章的慶賀。

  這自然是為了平息朝廷上下的不滿而作出的姿態,壓力之大可以想見。

  福臨雖然在自責詞中把自己痛駡一頓,又是辜負上天祖宗,又是愧對皇太后和萬民,但他聲明自己確實是焦思竭慮地勵精求治的,那麼治效未孚的責任究竟應該由誰來負呢?只用涼德二字是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的。

  答案很快就有了。福臨不肯對保守的親貴勢力低頭。

  引咎自責的第二個月,二月初三,福臨下令甄別朝廷內外官員!用意再清楚不過:我這當皇帝的都已經引咎自責了,你們這些臣下也該查查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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