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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議政王貝勒大臣們竟得寸進尺,將逃人法進一步修改為:窩主處絞刑,家產盡行籍沒;窩主鄰居十家流徙,有關官員分別處分。這樣一來,每有一個逃人,就會有一個窩主被絞死,一干官員受嚴懲,還有多少無辜百姓白白送命!

  福臨不再退讓。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六月,他為此向八旗軍民官兵發了一道專門的諭旨:

  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其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以撫養,義無可去之理;乃十餘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故特立嚴法示懲。以一人之逃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僕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

  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果能平日周其衣食、節其勞苦,無任意困辱、無非刑拷打,彼自感恩效力,豈有思逃之理?爾能容彼之身,彼自能體爾之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日眾,何益之有?

  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民、朝廷赤子?今後宜體朕意,使奴僕充盈,安享富貴。

  在福臨的攻勢面前,議政王貝勒大臣們不得不有所收斂。順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二月,福臨改定逃人法,免了窩主的死罪。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五月,福臨又下了一道更厲害的諭旨:

  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聞有奸徒假冒逃人,詐害百姓,將殷室之家指為窩主,挾詐不已,告到督捕衙門,冒主認領,指詭作真,種種詐偽,重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並本主從重治罪!

  這道諭旨,實在是一次政治地震,激起了劇烈的反響。各省督、撫居然可以對旗下人逮捕、治罪,這真是破天荒!它觸動了每一個人,不管他是滿是漢,是旗人是平民,朝野一派沸騰。然而逃人之禍,自此也就漸漸停息了。

  僅僅為一個逃人法,身為大清皇帝的福臨,得用親政後整整八年的時間才能達到目的,遑論其他那些重大的新政建設、舊制革除。他推行的漢化所遇到的巨大阻力可想而知。福臨不但沒有停步,沒有退卻,反而越來越向漢化的方向傾斜,他自己也越來越深地沉浸在漢文化的博大精深之中。

  他不僅精通漢語漢文,認真刻苦地讀遍了他能得到的一切古今書籍,而且在書法、繪畫、音樂、戲劇等方面全面接受了漢文化的薰陶。尤其喜愛與文人雅士們,包括文化素養很高的得道高僧們來往聚談,樂此不疲。

  清初詩人尤侗,號西堂,長洲人,其詩文多出新警人之思,常雜以諧謔,每篇作品一出來,立刻傳誦人口。其中不少憤世嫉俗之作,甚至直攻清初三大弊政,同情廣大百姓因此而遭受的痛苦。順治帝因非常欣賞尤侗的詩文,竟也不怪罪他對滿洲統治的冒犯。

  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漢學士王熙在與皇上講讀書史的經筵上談及尤侗的文章,順治帝立刻索去閱覽,親加圈點,再三讚歎,稱之為「真才子!」過些日子,又親自摘錄尤侗文集中《討蚤檄》一文示王熙,說:「此奇文也!」就有人跟著獻上尤侗的雜劇《讀離騷》。福臨讀後更加喜愛,令梨園弟子播之管弦,為宮中雅樂,自比之為李白為唐玄宗所作的《清平調》。

  尤侗仕途蹭蹬,順治年間考取拔貢,官職低微。直到康熙十八年,應召博學鴻儒科。康熙帝見到他的名字,說:「此老名士也。」尤侗於是在自家堂楹上刻寫了父子兩代皇帝對他的評語:

  真才子章皇天語

  老名士聖上玉音

  見者無不豔羨,他自己也深以為榮。

  順治帝尤其喜愛書法繪畫。留存至今的乾清宮裡的「正大光明」匾額,就是福臨的手筆。他甚至書寫唐詩賜給住京師善果寺的弘覺禪師木陳道:「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有行家稱順治帝的書法為清代各帝之冠,認為遠遠超過在全同各地處處留跡的他的曾孫乾隆皇帝。

  順治帝還善畫,他的手指螺紋畫「渡水牛圖」意態生動,為筆墨烘染所不能到。他的山水畫,寫林巒向背、水石明晦之狀,能得宋元畫風,都深受後世文人稱讚。福臨有一次到內閣,內閣中書盛際斯慌忙回避。順治帝把他叫住,讓他跪到面前,熟視片刻,然後取筆劃一個盛際斯像,面如錢幣大小,卻鬚眉畢肖。福臨畫罷出示諸臣,全都讚歎不已。盛際斯拜伏在地,請求皇上將畫恩賜。福臨笑而不許,焚燒而罷。

  順治帝曾召詞臣徐元文、葉方靄等人入乾清宮。這些金榜題名的狀元探花們忐忑不安地被領進金碧輝煌的大殿,卻看到了他們意想不到的景象:

  皇上不戴帽不穿靴,身著漢人文士常穿的單紗暑衫和禪裙,腳曳江南吳地的草鞋,受詞臣們跪拜後,命他們升殿觀看他福臨的藏書。殿中書架數十,經史子集、稗宮小說、傳奇時藝,無所不有;書架間又列長幾,上面羅列著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畫冊,數不勝數;廡下珠蘭、建蘭、茉莉百十盆,清香撲鼻,璀璨耀眼,濃綠宜人。這分明是他們最熟悉的書齋氣氛,哪裡像皇帝聽政之所?

  順治帝賜他們席地而坐,從容問起群臣賢否,時政得失。詞臣們都聰明地以「初進小臣,不能備知」而避開回答。但說起書史古文,談話就有興致了,聊了很久,皇上才命詞臣們出宮。

  這情景、這氛圍,在漢人文士眼中,哪裡還像一個以騎射起家、以鐵血征服天下的異族帝王?與中原士大夫有什麼區別?

  難怪天下忘其為夷狄之君焉。

  直到順治十五年(公元1685年),福臨的漢化進程,福臨對國家制度和朝廷政治的建革,基本順利。但逆風陣陣,早已起於青萍之末了。

  福臨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幾乎沒有一項不觸犯滿洲貴族和八旗官民的權益,不可能不激起他們的不滿。只不過在順治十五年以前,清朝還存在著兩大外部敵人:南明永曆和東南的鄭成功,一致對外的民族團結精神還能夠壓住貴族們對皇帝的怨憤。福臨的革新顯然是在開頂風船,是逆著滿洲大多數人的意願行事;但對統一大業、對更大多數的漢民而言,他的所作所為順應了歷史潮流。

  順水逆風行船,並不暢快。如果逆風不敵水流速度,應該說還是順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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