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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從此,這義父與義女,彼此以禮敬相崇尚:

  順治八年(公元1651年)八月十三日,皇帝大婚,湯若望以六十歲高齡隨同諸王群臣參加從早到晚的慶典,十分辛苦,以致皇太后次日便遣人去向湯若望問候。

  數日後,湯若望親往宮中,向他的這位義女祝賀新近因皇帝大婚所上的尊號。皇太后接受祝賀,十分感動,事後,特意由自己手腕上脫下兩隻金鐲,遣人送賜湯若望作為報答。當皇太后無意間得知湯若望需要為他的莊田添一頭耕牛時,又立刻遣人送來兩頭健壯的耕牛,並埋怨湯若望說,為什麼義父在義女面前還要隱瞞這樣一件小事。

  湯若望將十字架聖牌作為還禮,送給皇太后,考慮她的地位,為避免人們的注意,建議她把聖牌掛在外衣下面。皇太后卻堂而皇之地戴在頸項上,讓十字架垂在外衣之上的胸前,即使在眾目睽睽下也坦然自若,令湯若望很是欣慰。

  皇太后還親自捐獻鉅款,資助湯若望建造教堂的大理石碑,又遣人送許多蜜蠟到教堂,請湯若望為她禱告等等。

  這樣的禮敬,勢必影響到義女的兒子福臨。於是,出現了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特例——一個外國傳教士與少年皇帝的長達十年的深厚友誼。於是,湯若望就被少年皇帝稱做瑪法。

  知天文,識曆法,能預知日食月食,能測算日月星辰的出沒,這在進化未久的滿洲人眼裡,無異于神仙了,湯若望因此受到朝廷上下的崇敬,以能與他交往為榮。這也是福臨敬愛湯若望的基礎。自然,對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金髮碧眼的德國人的好奇,對於傳教士的無家室無後代的獨身生活的懷疑,也是這個十三歲男孩子想要接近湯若望的部分原因。

  親政後大婚前的福臨,已經擁有相當數量的妾妃,剛剛進入青春期的福臨,更經常地被色欲燃燒著,所以,他對湯若望的貞潔很覺費解,也難以置信。於是,他不斷地派遣兩個、三個可靠內侍,在白天和深夜的各種時間,到湯若望的住所去,藉詞諮詢,其實是在暗中查究他的隱私。但凡深夜造訪,總是發現湯若望坐在書桌前或讀或寫,僕役則在旁屋內鼾聲大作地酣睡,往往得由老教士親自出來給皇帝的使者開門。這些使者也從未在湯若望住所中發現任何可指摘之處。

  所有的男孩子們,只聽得進自己真正佩服的人所說的話。福臨也一樣,在察訪、確認了湯若望的貞潔生涯和無可挑剔的學問道德以後,才選他為自己的師友、親信和顧問,並在他的面前袒露自己的心靈,表現全部的孩子的天真。

  皇帝親臨民宅官宅,是非常罕有的。福臨親政以後,僅駕臨鄭親王濟爾哈朗府和大臣鼇拜府各一次;卻頻繁地臨訪湯若望的住所,作長時間的晤談。僅順治十三、十四年(公元1656年、1657年)兩年間,皇帝竟二十四次訪問他的湯瑪法。

  福臨到了湯若望住宅,完全像到了朋友家,有時甚至不令人通知,一直走進湯若望的住處。他不是單獨同湯若望坐在室內,就是穿房越屋,在宅子裡到處走來走去;還不時要湯若望送進飲食來由他自己隨便取用。

  他在湯若望的房間裡到處坐,坐在湯若望的床鋪上,坐在湯若望用過四十年的舊椅子上,坐在為學生和教徒所設的木凳上。按中國習俗和朝廷禮制,凡皇帝臨幸所坐過的坐具,要用一塊黃布封蓋起來而無人再敢去坐,常人見到這樣被封蓋的座位都應該跪拜行禮。終於有一天,湯若望不得不請皇帝注意,他室內坐具俱已封存而無所剩餘了。少年皇帝哈哈大笑,說:「瑪法,你也這麼迷信?你還管這些禮節嗎?你想坐哪兒,儘管坐下去好了!」

  福臨看到臥床邊禱告用的跪凳,便問起它的用途;得知其用途後,又問起瑪法一天工作的程序;進而問瑪法一日三餐吃什麼,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床等等。宅子內一切暗陬角落,他都一一搜尋到了。然後到花園裡,他又逕自從樹上摘取果實,還要求瑪法把葡萄留到熟了以後等他自己摘來吃。

  在他們時常會聚的時候,聰穎的福臨求知若渴,要湯瑪法解答他提出的一切問題:為什麼有日食月食,彗星和流星是什麼,物理的,化學的,乃至官員的情況,行政的效率,欽天監的下級生員有無進步等等。湯瑪法還多次被召入皇帝寢殿,因為晚間皇帝已躺在床上,臨睡時又想起什麼,要他的湯瑪法坐在床邊,繼續他們倆的談話。

  福臨在湯若望住所裡喝教堂花園裡的葡萄釀制的葡萄酒,欣賞西洋木船的模型和天體測量儀器,在火星飛迸四射中觀看匠人打鐵,仔細地觀察一架歐洲式的水力機器。福臨甚至心血來潮,要湯若望幫著他一起製作那種極為人們珍視的琥珀油。瑪法和孫子兩人一起翻閱書籍,研究其製作方法,指揮僕人們操作,他倆這樣工作了差不多兩天,終於製成了福臨所認為的琥珀油原料。皇帝很得意,親手用天平一包一包地稱出三百包,連帶藥方一起賜給了他的湯瑪法。

  福臨為了讓他的湯瑪法快樂,竟命人趕來了鑾儀衛的十八頭馴象,在教堂門前那條通達全北京的宣武門內長街上賽跑。小山似的馴象,跑起來震得地皮顫抖,此時福臨還特別留心地護住他的湯瑪法,深恐這些龐大的動物偶一不慎,將他的這位老友踏死在奔馳的笨重象蹄之下。

  福臨的天真童心令人感動,在與湯若望的交往中,表現出一種真切的依戀之情。他五歲喪父,是在沒有父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內心深處潛藏著男孩子對父愛的渴求。但他五歲就當了皇帝,原本應該給他父愛的叔父,卻是他最危險的政敵,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擔當這樣的角色了。湯若望崇高的天文學家的身份,他的淵博的學識,他的剛毅、強健、正直、不畏艱險的男子漢大丈夫氣質以及他對福臨的諫正、指導和愛護,使福臨對父愛的渴求得到相當的滿足,這也必然使湯若望在順治朝獲得極大聲望和權力。

  在湯若望對福臨的友情中,最富有父愛色彩、使福臨深心裡最為敬服的,就是他敢於做任何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責難皇帝道德方面的過失並指出皇帝應走的道路。

  從交往的一開頭,湯若望就把最大的努力放在改善他這位被保護者的道德上。用湯若望自己的話說,他「要把性情熱烈急躁、自尊心極強而又肉欲旺盛的少年皇帝教育成一位道德崇高巍峨的英主」。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冒相當的風險。因為福臨是世間最大國家的權威無限的君主,又有喜怒無常、火烈急暴的性格,他略一暗示,就足以毀滅掉進諫者的性命。因此,湯若望很小心地照顧到福臨的自尊,凡是可能使皇帝覺得羞恥的事情,他都是秘密地「在四隻眼睛下」向福臨進言。

  一次,福臨佔有他不該佔有的女子,湯若望立刻向他呈遞一封諫書,並「在四隻眼睛之下」向他親口說了些規正的話,福臨頓時惱羞成怒,湯若望只得趕快退出走開。可他很快又被召回,皇帝抱歉地表示願意改過自新,並願繼續接受湯若望的勸諫。

  可是,大婚後的福臨,又一次犯了同樣的沉溺色欲的道德過失,湯若望因此再向皇帝進諫,福臨開始強詞奪理,為自己辯護,湯若望駁斥了皇帝,弄得皇帝面紅耳赤、一臉愧色地退到內室中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走出來,用平靜的聲調問:

  「瑪法,哪一種罪過更大,是吝嗇還是淫樂呢?」

  「是淫樂。」湯若望毫不猶豫地回答,「尤其是對地位高的人們而言更是如此。因為這是一種惡劣的榜樣,所引起的禍害更要多更要大;況且這兩種罪惡中,淫樂也是更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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