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十七


  當時朝鮮人的記載,與清朝官修史書所敘述的以上過程是一致的,只是帶有更多的鬧劇和喜劇色彩。記載說:

  努爾哈赤死後,代善讓位其弟皇太極說:「你智勇勝於我,你應該代我繼立。」

  諸貝勒都想立嗣後再舉哀,代善便對眾人說:「父親生前欲立皇太極。」

  皇太極卻說:「當立者應該是代善兄。」說罷連忙走避以相讓。

  於是嶽托等人去請代善,代善不出;再請皇太極,皇太極也不出。嶽托等人每日數次呼號奔走於二人之間,經過三天仍無結果。代善便令嶽托等人率諸貝勒六七人群擁至皇太極處,將他綁架似的抬著舉著送到努爾哈赤靈前,皇太極這才接受了汗位。

  皇太極為什麼有這種表現?難道他真的不願意繼承汗位?

  絕對不是。

  從他作出的讓賢避舉的種種姿態,可以看到,他已經受到漢文化的相當影響,已經掌握欲擒故縱的某些政治家的手腕。更重要的是,他心裡很清楚,他的繼立已是順理成章的事,汗位非他莫屬了。

  他一再推讓、似乎是不得已而接受的這個結果,其實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經孜孜以求並不斷地付諸行動了。

  前面提到過,在生母去世繼母得寵致使地位下降的孤獨中,他度過了童年,這境遇更激發了他爭勝好強、奮發圖強的性格特徵。眼前有父親這樣一位使他崇敬、效仿的榜樣,統一女真的頻繁戰事更給了他磨礪鍛煉的機會。最突出的優長,是他勤勉好學,在後金諸大貝勒中,是惟一能夠識漢文讀漢書的一個。勇力加智慧,使他得以在天命元年後金建國時,成為掌國四大貝勒中最年輕的成員。

  四大貝勒自然是最受汗王信賴的,也是繼承汗位的最可能的候選人。其中二貝勒阿敏是汗王的侄子而非親子;三貝勒莽古爾泰的母親是獲罪的大福晉,而且莽古爾泰本人又有弑母之罪,不受汗王喜愛,他們對皇太極繼位都構不成威脅。只有大貝勒代善堪稱勁敵。當時,不但後金國人,就連朝鮮人都看好大貝勒與四貝勒是汗位繼承的競爭者,當事人皇太極還不心頭雪亮?

  他的表現就是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英勇作戰以冒險圖功,還處處與身為太子的代善爭功。薩爾滸大戰中、攻取瀋陽的外圍戰中,他都不顧汗王的親自勸阻,冒險沖到最危險的地方,但凡與太子代善共同出戰,他一定衝殺格外出色、戰果格外輝煌,總勝代善一籌。

  因為他知書讀史,有計謀,善於收攬人心,早有賢明之稱,所以他能夠團結一大批年輕的女真貴族。他們思想相通,比父兄一輩有更大的雄心和更高的抱負,可稱之為後金皇朝貴族中的少壯派,皇太極是這一批人的精神領袖。代善的兒子岳托和薩哈廉之所以首倡立皇太極繼位,正反映了這一點。

  回過頭去看一看,天命五年,由小福晉代音察告密開始引發的一連串對代善不利的事件,最終造成太子被廢,好像就不是偶然了。這些事件之間究竟有沒有關聯?這裡面究竟有沒有陰謀?從事件的過程中似乎看不出什麼痕跡,每件事似乎也都是查有實據,並非空穴來風。然而搞偵探的人都知道這個規律:要確認一個陰謀的主使者,只須找到這陰謀實現後的最大獲利者,就八九不離十。

  獲利者有代善之子碩托和嶽托,他們從此得到公正待遇;獲利者有汗王和諸貝勒,沒收的代善的僚友部眾被他們瓜分了;獲利的還有代音察,升到與汗王同桌吃飯的地位;最大的獲利者卻是皇太極,他從實力上威望上都戰勝了代善,而且他獲得的是六年累進的暴利——他獲得了汗王的大位!

  他是不是這次陰謀的實際策劃人,誰也找不到確鑿的證據,但他至少是用了很大力量來影響事件的進程。小福晉代音察的生殉,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皇太極難以洗刷殺人滅口的嫌疑。

  對於代善來說,他別無選擇。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肯擁戴自己繼位,還有比這更大的悲哀嗎?實力不如、智勇不如、威望不如、才幹不如,即使按順序立長,自己登了汗位,如何面對汗王去世後這內外交困的險惡局面?他對自己毫無信心。何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己還背著個廢太子的舊名聲!既然競爭不過,還是退而求其次,無論為大金國著想還是為自己著想,都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於是,大貝勒代善以讓位之德,獲取了賢明的名聲。皇太極也有豐厚的回報:清代八家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中,代善和他的兒子岳托、他的孫子勒克德渾(薩哈廉之子)占其三,子子孫孫享受榮華富貴。

  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九月初一日,風日晴和,秋色宜人,瀋陽大政殿前,沿十王亭分左右兩翼,長長地排列著威風凜凜的法駕鹵簿,斧、鉞、刀、戟在陽光中閃亮,五色旗幟在秋風中飛揚,三大貝勒、諸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齊集大政殿,正式舉行了皇太極登極的盛大典禮。

  首先,由皇太極率諸貝勒大臣焚香盟誓,以「諸兄弟子侄共議皇太極承父基業」昭告天

  地;其次,皇太極自誓「敬兄長、愛子弟」;而後,三大貝勒與諸貝勒共同立誓;三大貝勒與諸貝勒又分別立誓,保證全心全意輔佐皇太極。盟誓完畢,已即汗位的皇太極,竟率諸貝勒,向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拜,表示不以臣禮對待。

  皇太極這三拜,拜得極有特色,極有意義。

  它拜去了三大貝勒的疑慮,它拜出了汗王崩逝的難關度過後的政治安定。

  由皇太極這三拜,人們看到了一個英主所必須具備的豁達大度的胸懷,也顯示出他的審時度勢的政治家的眼光。如果說皇太極這三拜,拜出了大清朝的三百年天下,也許太過分。但由於他聰明地在此時此刻維護了傳統體制,維持了當時客觀存在的各種力量的平衡,使得這個立國未久的後金國沒有因創始人的驟死而產生政治動盪和分崩離析,皇太極對後金來說,實在是功不可沒。

  他終於登上汗位,接受了諸貝勒大臣文武百官的朝賀禮,詔命明年丁卯為天聰元年,並頒發大赦令。狹窄難通的瓶頸終於過去了,難怪史書上記載這一天「國中百官萬民,皆欣欣然有喜色」。

  不過,對這位三十五歲的後金國的最高統治者來說,需要面對的,是十分嚴酷的現實。由於努爾哈赤晚年錯誤的屠殺政策,本來就處在敵對勢力包圍和孤立之中的後金社會內部,更呈現出矛盾錯綜複雜、危機四伏、經濟困難、漢民逃亡和暴動此起彼伏的動亂局勢。

  皇太極以一個政治家的膽略,對國家的政策法令進行了大刀闊斧的調整和改革。

  第一件事,就是緩和當時緊張已極的民族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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