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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孫元化笑著說:「不日登州滿城傳唱,王征就可以與貴同宗王之渙的《旗亭宴聽歌》古今輝映、前後媲美了!」

  王征揉揉圓鼻頭,細眼笑成一條縫,連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送走王征、張燾,孫元化臉上的笑意慢慢消逝了,耳邊又響起張可大那句刺耳的話:「可用而不可重用。」他咀嚼著這句話的意味,慢慢踱回後院。

  他居官遼地日久,帶領手下遼丁轉戰數年,屢建奇勳。他們是他花了許多心血,親手訓練出來的,猶如自家子弟一般,他們也敬愛尊崇他有如父兄。一個個忠誠可靠,戰場上更是與他生死相依。可用而不可重用?那不成了笑話……恃功而驕,為非作歹,乃是所有駐防官兵的通病,登州各營也不例外,為何苛求于遼丁呢?

  這次海戰雖然告捷,但也破碎了孫元化收復金、海、蓋、複四州的雄心。登州兵與遼東兵之間的嫌隙因戰事而格外突出,使他不能冒險行動。海戰之後,他的全副精力都花在彌合裂痕上了,不料又出了個回龍草,宣告他的一切努力無效!在這種情勢下,還談什麼渡海作戰!

  雄圖壯志,因這些雞毛蒜皮的內鬥的牽掣而不得施展,真如同威震山林的猛虎無法對付可惡的蚊蠅跳蚤一樣,叫人窩火憋氣,滿心憤懣!孫元化回到後堂,坐在那裡靜靜喝茶,似在解酒,心裡其實非常沉重,甚至有幾分悽惶。一杯熱茶已在手中端涼了,身上的官服也忘了脫換。

  上房使女來稟:「夫人請老爺去書房。」

  孫元化從沉思中驚覺,奇怪夫人不在後堂,來傳話的也不是夫人最寵信的銀翹。她被差去哪裡了?近日總是她服侍孫元化更衣洗臉用茶,沉靜溫柔,動作輕盈,時時透出似有若無的幽香,不知來自肌膚還是來自柔發。這團溫馨常能使他在勞頓疲累之後得到舒放,但有時也撩得他心緒不甯,要費一番按捺心性的氣力。

  出了後堂門,兩名提了大紅燈籠的使女便走向前領路,孫元化這才發覺天已擦黑,面前有如兩團紅霧,顯得喜氣洋洋。

  「夫人有什麼事嗎?」孫元化感到幾分疑惑。

  「老爺到了書房,夫人自會說明。」使女恭敬地回答。

  在回廊的石板路上走了片刻,進月洞門是西跨院,院牆和太湖石上爬滿了長春藤,石邊矮叢竹依著兩株古松,濃密的松針團掩映著簷下一塊孫元化手書的木匾,上面三個端正的松石綠顏體大字:松竹軒。這就是孫元化心愛的書房。奇怪的是,簷下廊柱間竟結著紅綢彩花,正門兩邊各懸一個直徑三尺的大紅燈籠,上面還貼了金箔剪成的「囍」字!夫人沈氏穿了大紅的暗蝙蝠紋軟緞吉服,鬢邊插了一朵紅絨花,笑嘻嘻地在門口相迎。

  「夫人,什麼喜事?我怎麼一點不知道?」孫元化一邊問著,一邊同夫人一起走進了書房。書房裡也洋溢著喜氣:牆上、窗上、書櫥上都貼了「囍」字;新的紅緞繡花桌袱椅墊替換了舊的;桌燈壁燈也添了帶「囍」字的紅燈籠罩;正中八仙桌上一對大紅喜燭燒得正明亮,連東側臥室的門簾也換成了繡八寶花樣的紅緞。

  沈氏並不回答丈夫的問話,只不住地吩咐使女:服侍老爺盥洗、給老爺更衣換吉服、給書房備茶備酒、給老爺夫人在八仙桌邊安置座位,下設跪墊……

  「夫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孫元化忍不住又問。

  「噯呀,我這裡螺螄殼裡做道場——正施展不開呢,你就勿要多問了,聽我擺佈……」話未說完,她又急急忙忙跑去支使婢女往淨瓶插荷花,在門邊擺兩盆石榴樹。樹上大大小小的果實,在紅燭照耀下像寶珠一樣閃亮。她顯得異乎尋常地忙,忙得有些過分。這叫孫元化感到不安,又沒辦法,只得安坐八仙桌邊。

  悠揚的細樂吹打由遠而近,直響到跨院來了。兩名使女撥開松竹軒的珠簾,走進三個人來:兩個喜娘模樣的僕婦攙著一個紅衫紅裙紅雲肩、滿頭珠翠絹花的女子。儘管她粉面低垂、行動拘謹,孫元化還是一眼就認出,是銀翹,心裡「咯噔」一跳,不由得發慌。這一身新娘子的裝束,這一切辦喜事的佈置,顯然是嫁娶之儀。莫非他未能掩飾住對銀翹的特別興趣?莫非那幾次夢中歡會由夢話洩露春光,因而夫人要將她遣嫁出去以絕他的邪念?……

  銀翹已跪在孫元化夫婦膝前一拜再拜,哽咽著低聲說:「夫人恩義,奴才此生此世永不敢忘……」

  這告別的感謝詞,竟令孫元化鼻中一酸。想到從此再見不到這個面目姣美、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女子,他突然感到難言的惆悵,一時竟有幾分悔恨:當初夫人勸納她為妾,若自己首肯,如今早是床頭人了;還有,許多次夫人遣她來書房服侍到深夜,原也是良機……

  沈氏扶起銀翹,看一眼默默無言的孫元化,笑道:「老爺,雖是納妾收小,你也該還人一禮呀!梁上的麻雀——好大架子!」

  「什——麼?」孫元化回過味來,吃了一驚。

  「這事我做主了!省得你又推三阻四!」沈氏抬臉揚眉,頗有幾分男子豪爽,話說得很快活,「今天七月七,牛郎會織女,正是良辰吉日。這書齋就是洞房,你們就……」她臉上笑著,嗓子眼裡不知怎的一哆嗦,打個磕絆,有點說不下去了。

  「夫人,你這是做什麼!」孫元化真的發急了,「早跟你說過:不納妾不收房不置家姬!你這不是壞我清名嗎?」

  「什麼清名!誰家裡不是三妻四妾?你這樣才迂得惹人笑話哩!再說,收了銀翹,她就是半個主子,掌管家事、調教奴婢也就名正言順,沒人敢不服,我也好享享清福了。」說著她起身就要出門,孫元化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夫人,我們都信奉天主,你真要違背主的十誡,陷我於罪惡,讓我的靈魂墮入地獄嗎?」

  沈氏甩脫丈夫的手:「這是按了禮數規矩娶妾,也好算姦淫罪的嗎?瞎說!那麼皇帝老倌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可就要萬世不得超生了!」

  「夫人不可信口胡說!」孫元化連忙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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