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四五 | |
|
|
孫元化在劉興基墓前鄭重奠酒祭拜,孔、耿站在他左側,呂、張站在他右側,全都默不作聲。耿仲明對登州兵將一概惡感;孔有德雖與呂烈有交情,卻討厭張鹿征;至於登州營的呂烈、張鹿征自然決不肯向劉興基俯首下拜——哪怕他已經入土。孫元化拜罷回身一看,立刻感到凝聚在四名部下之間的冷氣,而他正處在這團冷氣的正中,不由暗暗慨歎:若能化冷氣為和煦,這些人都會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登州事就大有可為了! 他撫著烏黑冰冷的墓碑,仔細看去,心中一懍,問:「這碑文……是誰撰寫的?」 因為碑石黝黑暗淡,只有「劉興基」三個大字很明顯,孫元化一問,眾人才看清,碑上刻著十一個陰文: 朝鮮嘉州居昌劉興基之墓 耿仲明連忙答道:「是劉興基自擬的碑文,他臨終囑咐墓碑立向西北,是不忘本的意思。」 孫元化點頭歎道:「論公,劉興基首發叛逆,得以殄滅隱患於海上;論私,於我有救命之恩。這次進京之前,本來要為他請功請賞,他都再三謝絕……我想,應在他墓碑上添寫『大明義士』四字,也好表彰忠義,令他泉下心安。」 耿仲明囁嚅著:「帥爺,他……他萬萬不肯的!」 孫元化揚揚眉梢:「哦?」 耿仲明硬著頭皮往下說:「他臨死跟我嘮叨,他自念賣了同胞兄弟,罪孽深重,日夜不安,便活下去也無生趣,能夠一死逃脫悔恨折磨,他求之不得。若為他建功樹碑,是張揚他的罪過,使他死不瞑目……」 「真所謂一死掩百醜,死得值!死得該!」呂烈忽然插了一句,頓時破壞了墓前的哀思惋歎氣氛。耿仲明眼裡冒火,那樣子若不是孫元化在場,他就會朝呂烈撲過去了。 呂烈冷冷一笑:「他若不賣了他那些狼心狗肺的兄弟,就得賣了帥爺和一干同島弟兄,還不是一樣罪孽深重?照樣兒日夜不安,活得沒有生趣兒!」 耿仲明一愣,憤憤地問:「叫你這麼一說,劉興基怎麼著都是死路一條啦?」 「那還用問?」呂烈尖刻地說,「除非他全無良心,全無人味兒,全無羞恥,否則終究難活!」 幾句話像一股冰水,澆得幾個人心裡寒颼颼的。呂烈還不罷休:「其實何止劉興基這個死鬼,劉家兄弟早就身處絕境,非死不可了。劉二聰明,自己在兩軍陣前尋了個光明磊落的死法;劉五不甘心,還想蹦達掙扎條活路,看不清時勢殺人的厲害,枉自聰明一世!」 孫元化遠望長空,喟歎不已。耿仲明低了頭,盛氣全消。孔有德卻繞不過來了:「呂老弟,你說這時勢殺人,是怎麼個意思?」 呂烈高談闊論的勁兒又上來了:「聽我給你分剖分剖:劉家兄弟投我大明,金國饒得了他們嗎?立馬將他們的老母妻子下獄為質;劉家兄弟再回頭降金,我大明饒得了他們嗎?定發大兵剿滅盡淨。劉家兄弟都是不肯為人下的豪雄,然既非漢人又非金人,投明投金,能夠取信嗎?不得信用,劉家兄弟能忍受嗎?終究是複叛而亡。劉五聽信金國汗鬼話,想以屬國之分獨立于明、金之間,豈不是做夢?如今劉興治兄弟一死,金國汗不就將劉家人質男女老少都殺光了?……」 真是絕境!沒有出路、沒有希望,必死無疑的絕境!想起劉興祚戰場送死;劉興治皮島作亂、長島陳兵;劉興基冒死首告,劉家兄弟拼命掙扎的種種往事聯在一起,令人驚心動魄!連渾渾噩噩的張鹿征也聽明白並覺得害怕了: 「呂哥,這左也是死,右也是死,難道咱們每個人都得遇上?」 這個不學無術的紈袴子弟,忽然問出這麼一句有分量的話,真有點兒當頭棒喝的味道,教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由得同聲自問,接下去還有一句:遇上了怎麼辦? 呂烈不屑理他,又不忍不理,輕飄飄地說句風涼話:「遇上遇不上,要看各人的造化。」 「呂哥,真要遇上,你怎麼辦?難道非死不可?」 「我怎麼辦?你怎麼不先問問你自己怎麼辦呢?」 「我?……我可真沒轍!不知道該怎麼辦……」 「孔大哥,你說呢?」呂烈揶揄地眨眨眼,找到孔有德頭上。 「我?我不信啥時候能死活沒路走!總能死裡求生,你說是吧,仲明?」 「可不是!這些年,咱們弟兄經的險事兒還少嗎?……」 「帥爺,你說呢?」呂烈的態度口吻都很恭敬,眼睛卻亮光閃閃,一派挑戰意味。 孫元化神態雍容,微微笑了笑:「劉氏兄弟的處境原屬罕有,呂烈所說的絕境怕也是千載難逢。若真的臨到我頭上,那麼只要一死是我職分所在,死就是了。」他扭頭看著呂烈:「你呢?」 「我呀,除非上了陣武藝不如人叫人殺了,別的死法我都不幹!實在沒路,寧可逃到深山老林,與鳥獸為伍!人生百年,容易嗎?……」他又說又笑,半真半假,誰也摸不清他到底怎麼想。 孫元化心中不安,從呂烈的態度中又感到了敵意,這本是他初到登州時曾經感覺過、後來漸漸消失了的。不知為什麼,從京師回登州後,呂烈故態復萌。他一直想與呂烈作一次深談,但回登州後極為繁忙,總不得空。或者借今日踏青之機,遣開諸人,單獨相對,說說心裡話?…… 孫元化沉吟之際,岡下馳來幾騎,一個瘦小的身影滾下馬鞍就往岡上飛跑,一面跑一面大叫: 「帥爺!帥爺!——」 尖銳的嗓音和捯得飛快的兩條細腿,除了陸奇一這小猴子還有誰?孔有德笑道:「帥爺穿便袍,為的不叫人知道,偏他亂喊亂叫!」 「帥爺,快回府!張參將說有急事!」陸奇一滿臉汗水,氣喘吁吁,齜著牙眯縫著眼兒直是笑。 孫元化略一尋思,頓時笑逐顏開:「好!好!耿中軍,我們趕緊回城……哦,孔有德,你們三個自去郊遊踏青吧,不要壞了興致。」他邁步就走。呂烈在一旁不冷不熱地冒出一句奉承話: 「劉興基這個罪徒之弟,高麗種子,能得巡撫大人一祭,也算他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走出幾步的孫元化停下,回身,看定呂烈,誠摯地說:「所有的人,死後的靈魂在上帝面前彼此一樣,只有善惡之分,不論貧富貴賤榮辱。你我也是如此。」他對呂烈微微點頭示意,轉身下岡,腳步很輕快,仿佛年輕的營官。 孔有德連忙聲明:「我也回城!」跟著一路下山,揪住陸奇一悄聲問有什麼好事,這麼笑眉笑眼的?陸奇一那清脆高亮的男孩兒嗓門嘰嘰呱呱,反復一句話:「我就不告訴你,氣死大狗熊……」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