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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新土新墳,一塊不足二尺高,鑿刻得十分粗陋的新石碑,端端正正面向西北,如在行注目禮,在周圍一律坐北向南的群塚間,非常觸目。孔有德和耿仲明對死者的用意心領神會,不忍說破,只默默地跪拜,默默地燒紙錢,默默地示意侍從親兵擺上祭品祭菜,每樣揀一點撒在墳上,又默默地斟滿杯酒,從墓碑頂慢慢澆下去……

  「嘻,無家人祭無家鬼!」耿仲明高舉酒杯,笑嘻嘻地拖長了聲調,帶著濃濃的遼東腔。此時兩人已遣開侍從,就著餘下的祭品祭菜,在墓前盤腿而坐,相對而飲了。

  孔有德白了他一眼,只管仰脖喝酒。

  「大哥吃菜,別嗆著!」耿仲明連忙點頭哈腰,推碟子假獻殷勤。

  孔有德放下酒杯:「咱哥兒們還用這一套?你是怎麼了?全沒個正形兒!」

  耿仲明哼一聲,沒精打采地向樹幹一靠,眼睛順樹幹看上樹梢,呆了半晌,說:「咱哥兒們真不該上這條船!」

  孔有德臉一沉:「仲明,你聽著,誰敢說帥爺一句不是,我老孔可不答應!」

  耿仲明一擺手:「我哪會對帥爺怨恨!只是想當年隨大哥在皮島何等逍遙自在,如今來到登州……受不完的窩囊氣!咳!哥哥進京這些日子,登州人欺咱遼東人更甚了!別說南兵登州兵、城裡的官商士民不把咱放在眼裡,連賣唱賣身的娘兒們、要飯的花子也敢對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男人家到了這份兒上,不如一頭碰死!」

  孔有德皺著濃眉,慢吞吞地說:「咱哥兒們手下弟兄在關外在島上野慣了,拽出哪一個也都夠橫夠惡的,不怪登州人怵咱!」

  「怵?他們恨不能把咱哥兒們攆出登州!咱可不能認,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出不了這口氣!」

  「又胡說!」孔有德責備,「有帥爺在,誰敢攆咱們?帥爺為咱們擔不是,咱們也得為帥爺爭氣!就說為了你我弟兄的前程,也得忍著,管住自己、管住下面弟兄!」

  人人都知道,領兵大臣中,唯有孫元化強調「遼人可用」,並大量招募和使用遼東的兵將,雖因此承受朝野上下許多攻訐和勸告,始終不屈。

  「大哥,」遲疑一陣,耿仲明問,「這回你去京師,莫非吃錯了藥?像是變了個人兒,話都不投機了!」

  孔有德一愣,隨即哈哈地笑了:「不錯不錯!咱老孔是喝了一大碗醒酒湯!再不能糊裡糊塗地混日子啦!」他大手在滿臉迷惑之色的耿仲明肩上輕輕一拍,知心地小聲說:「仲明,想不想掛帥封侯當大將軍?」

  耿仲明一笑:「就咱們弟兄這號?狗屁!」

  「怎麼狗屁?若講文韜武略,咱不敢巴望到帥爺的萬一;要講帶兵打仗不怕死,咱哥兒們怯過誰?只要遵朝廷的法度,給朝廷打勝仗立功,小兵卒子也能封侯!」孔有德情緒高漲地講起此次進京令他震動最大的事:威風凜凜貴盛無比的侯爺大將軍,原也起自民間,出身士兵!他是個大開大闔,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漢子,這回卻一眼看准,死活不放,決心這條路走到底了:「仲明,一輩子怎麼過不是過呀?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年在皮島那般逍遙自在地混,混到頭也不過是綠林英雄、海上豪客,有啥出息?」

  耿仲明摸著自己白胖的腮幫,飛快地著眼睛。

  「爬山不也是越往高處越累人嗎?就得忍苦忍累忍羞辱!瞧瞧咱帥爺!文才德行,咱這輩子也不想了,可帥爺忠君愛民,帥爺待人處事兒,咱還不能學學嗎?……」

  「大哥,你說帥爺會不會來給劉興基上墳?」耿仲明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這……」孔有德搔搔頭,「劉興基雖說免了罪,可終究是叛臣的兄弟……」

  「可是他舉發劉興治逆謀,于帥爺有救命之恩。」

  「帥爺終究是封疆大員,節制一方,怎好……」

  兩人都沒有把話說完,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時都不做聲了,仿佛在靜聽風過松柏帶起的樹濤聲和周圍墓塚間隱隱傳出的哭聲。

  耿仲明突然興奮地指著岡邊大路,一簇人在那裡下馬,其中十數人緩緩上坡向墓地走來。走在前面的一位,長衫飄飄,風帽披肩,似一老儒,但身軀修長步態灑脫,白淨面膛和五綹美髯已隱隱可辨:「帥爺!帥爺終究來了……旁邊那人,哎呀,是呂烈!還有張鹿征那小子,呂烈的跟屁蟲!」

  孫元化走到鼓樓下的畫橋邊時,遇上了呂烈,沒有諱言自己要往胭脂岡。呂烈一聽興高采烈,說要去上墳,正好隨行。同到西門,又碰上張鹿征。此人只要見到呂烈,便緊跟緊隨不放的,於是一同出城西南行。

  好像感于郊野明媚的春景,又像是安心要大顯其才,呂烈一路談詩說賦,搖頭晃腦,滔滔不絕;張鹿征硬充行家打邊鼓,讚歎不絕;孫元化只靜靜聽著,微笑不語。

  「……當年我初到金陵,還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小秀才,為賦新詩強說愁,又自命才高八斗,便目空四海,最得意一闋《減字木蘭花》,單詠著過秦淮:春衫乍換,幾日江頭風力軟。眉月三分,又聽簫聲過白門。紅樓十裡,柳絮濛濛飛不起。莫問南朝,燕子桃花舊溪橋……」

  「好!好!字字珠璣!」張鹿征大聲嚷叫、拍掌。

  「帥爺以為如何?」呂烈恭敬地在馬上躬身問。

  孫元化撫髯微笑:「雖然搖曳有致,但過於嫵媚濃豔了。真不料你當年能作此語。」

  呂烈哈哈一笑:「少年心性,哪有定準……後來棄文從武,只有詩詞一道未棄,曾題一絕道:十裡五裡出門去,千峰萬峰任所之。青溪無言白雲冷,落葉滿山秋不知。」

  「妙!妙!真如行雲流水!」張鹿征又叫好,心裡暗暗準備下一次的讚語,不可與前兩次重複,叫人笑話。

  孫元化微微點頭,沉吟不語。

  「近年參透世情,看破紅塵,若能脫離苦海、跳出三界,其樂何如?」呂烈指著田野丘壑邊掩映在綠樹間的竹籬小院、草屋土房,歎道,「反倒是山野村夫平民,令人羡慕!閬苑瀛洲、金谷瓊樓,算不如茅屋清幽。野花繡地,草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箏,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閑一步、著甚來由,倦時眠渴時飲醉時謳……」

  「絕!絕!真是高人雅士大手筆!」張鹿征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這麼一句不倫不類的贊詞。

  孫元化終於首肯,笑道:「如此境界誰不想?當年我也作小詞贊道:笑指吾廬何處是?一池荷葉小橋橫。燈光紙窗修竹裡,讀書聲……至今神往啊!只是君憂臣勞,國事如此,豈容我等去尋求那番清福?也不忍只圖一己的逍遙受用吧?」

  呂烈連連點頭稱是,有熱誠得過分之嫌:「大人出言便是正論,令卑職受益不淺!聽說大人十二歲便進學,次年考中秀才,三十歲方中舉,其中十多年不肯出來應試……果真是不同凡響!」

  孫元化詫異地看看呂烈:「這些瑣事你竟也知道……說來或許是我的偏見,但至今不悔。少年登科,是人生之大不幸。僥倖中舉為官,一點世情不諳、一毫艱苦不知,任了癡頑心性魯莽做去,必然上誤朝廷、下誤當世,自家也被功名所誤,未必善終。不如遲中晚進,多學些才術在胸。所以安心研讀,不肯躁進。也虧了那十多年拜師求學,才得于算學、天文、火炮等項要務擅一技之長……」

  他們談論著,走上胭脂岡,孔有德、耿仲明已迎到路邊行禮。孫元化笑道:

  「你們也是來為劉興基掃墓的吧?好,領我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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