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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朱由檢又點點頭,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說道:「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彈劾你哩!」

  周延儒一聽便知,離座跪下,憤然道:「陛下明鑒,受楊鶴賄為之掩敗為功,純是無中生有!至於參貂,臣並未受孫元化饋贈。數日前臣偶感風寒,徐大宗伯前來探病,他精通醫道,看脈後說臣腎水不足,元陽有虧,所以畏寒受寒,百病叢生,出於仁心,贈我人參兩斤貂裘兩襲,也是同僚的一番情義……不料言官平白誣衊!臣已修得辭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溫體仁連忙離座挨在周延儒身邊跪奏道:「陛下,余應桂此疏甚是無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細枝末節誇大其辭,就是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周相身為首輔,最是眾矢之的。受賄之事決然無有!參貂一事,確系徐光啟為周相療疾所贈。據說是孫元化贈給徐光啟的。但孫元化是徐光啟的門生,門生饋贈老師乃天經地義!」

  「二位先生請起。」朱由檢笑道,「此事朕早有決斷,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豈是那種猜疑忌刻之昏主……朕已擬定批答,請先生看過。」

  吳直將余應桂的奏章交周延儒,見頭一頁貼一張御用宣紙,上有朱批:「應桂讒譖輔弼,必使朕孤立於上,乃便爾行私,是何心腸!著降三級調用!」

  周延儒忙拱手謝道:「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雖粉身碎骨不足以報。只是余應桂若因劾首輔而得罪降調,恐鉗眾人之口,難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寬免,薄懲足矣。」

  溫體仁看了朱批,說:「周相忒謙了。余應桂一干人若不切責重懲,內閣如何行事?不殺一儆百,攻訐之風難息;攻訐之風不息,朝中黨爭終無了時!」

  朱由檢取了兩位輔臣意見的折中,將余應桂降調一級以示警戒。此後,君臣三人講說些個通鑒史事、前代興革、人材進退等等,很是和諧愜意。三更鼓起,輔臣才告退出宮。

  周延儒與送他們出宮的吳直邊走邊說,說的雖是閒話,卻都因四十五萬終於落在實處而有一種完願的愉快。只是周延儒想到余應桂的降調心中仍然不安。他知道,皇上這種逾常的恩寵,會給他招來更多的敵視和攻訐,所以他仍以謙恭的語氣請求吳直:趁皇上哪天高興,免了余應桂的處分。

  看到周、吳二人的親密情狀,溫體仁有意稍稍避開。他的內線尚不為人知,是皇上跟前的另一名秉筆楊祿。既然讀書,就要中狀元;既然做官,就要做閣老;既然入閣,就要當首相——這是溫體仁的信條。眼下麻煩的是,首相周延儒對他有舉薦之恩,使他在取而代之的路上不得不多幾道迂回。比如處置余應桂,他就來了個明助暗拆臺,給周延儒多樹幾個政敵;還有一個大秘密,只有他和楊祿兩人知道——「周延儒受孫元化賄,批撥四十五萬增餉以分肥」的消息,就是他通過楊祿、再通過懿安皇后的娘家灌到慈慶宮裡去的。可惜沒有成功,使他略感沮喪。但他可不是一個肯認輸的人。他還有一個信條: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天,孫元化得到批撥四十五萬增餉給登州的批件,一直抑不住興奮:眼看一個強固的登州要塞就將屹立在海灣。二更已過,他還在書房畫炮臺圖,計算土石方和經費。忽聽一聲呼喝:「聖駕到!——」驚得他直跳起來,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老家人郝大連滾帶爬地沖進書房,結結巴巴地稟告:

  「老爺!快,快!果真是聖駕!車馬停在門外,萬歲爺鑾駕已進中堂啦!」

  孫元化拍拍腦袋,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獲得這天大的榮耀!他手忙腳亂,氣促心慌,哆嗦的嗓音幾乎發不出聲:「來!快取朝服、朝冠……」

  不知是老家人還是他自己的過,幾次伸胳膊都伸不進朝服的袖筒,靴子也高低穿不進去。忙亂一陣,總算就緒,急忙出書房往中堂。一出書房門,院裡已站滿了人!從這東跨院到中堂,一串串大紅燈籠射出的紅光,連成一片紅霧,罩住了周圍的一切:房屋、道路、密密麻麻的人臉、光華燦燦的斧鉞刀槍……孫元化騰雲駕霧似的,自己也不知是怎樣邁進中堂門檻的。

  中堂裡塞滿了侍衛儀從,無一點縫隙,青煙繚繞,香氣縕,滿目繽紛,鮮亮得難以逼視。孫元化不知皇上在哪裡,也不敢尋找,只面北跪下,叩拜不已,口中大聲念著例行的參覲詞:

  「登萊巡撫孫元化叩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正倚在東窗欄下看月,此時不由得笑了,喊道:「孫元化,朕在這裡。」

  孫元化忙轉過來,重新叩拜。

  一些禮節性的問答完畢之後,朱由檢屏去左右,跨步上前,執了孫元化一手,說:「東北患金虜,西北患流寇,朝廷患黨爭、患貪賄,國事維艱。登萊要衝之地,朕就委託你了!」

  看著皇上白皙年輕的面容,和與這面容不相稱的充滿憂慮、充滿期待的深沉目光,孫元化心頭震盪,熱淚忽地湧出,哽咽道:「伏乞聖上寬心,元化必與登州共存亡!」

  朱由檢略略變色,覺得此話大不吉利,但立刻掩飾了過去,笑道:「酒來!」

  太監捧過斟滿禦酒的金杯,朱由檢接在手中,賜給孫元化。孫元化跪下雙手接住,一飲而盡。朱由檢說:「好,此為壯行酒。這杯也賜給你了。」說著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吳直便大聲喊道:

  「起駕!——」

  一片紅光之中,聖駕遠去,黑夜的黝暗又籠罩了街市。良久,孫元化還像送駕時一樣跪在大門前,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似真非真,似夢非夢。口中尚有禦酒香,懷裡揣著御賜的雙耳龍紋嵌珠金杯……皇上恩重如天,孫元化覺得自己幾乎承載不起。他感念已極,不覺淚濕前襟……

  孔有德隨孫元化回到登州,已是仲春。得知劉興基終因傷重,嘔血而亡,不免兔死狐悲。清明節邀了耿仲明,換上素服去為劉興基掃墓。

  出城西迎恩門,過觀音堂行不到二裡,便見南面一帶綠色平岡,岡上粉粉白白,團團如雲,盡是盛開的桃李,遠望遊人如織,在花間行坐不定。唯有岡北鬱鬱蔥蔥,是松柏覆頂的墓塚。樹下時見火光閃動,紙錢飛揚,仿佛一群群白蝴蝶翩翩飛舞。這便是胭脂岡,劉興基長眠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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