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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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使象牙箸撥弄著小碟裡的菜葉,並沒注意丈夫的臉色:「孫元化為登州請餉四十五萬,不知有多少要流進周延儒的相府……」 「啪」!朱由檢一拍牙箸,沉臉叱道:「你深居後宮,知道什麼孫元化?誰告訴你的?」 周後一驚,忙離座跪倒:「皇上息怒!是今日上午,臣妾去慈慶宮問候皇嫂,皇嫂說起此事,道周延儒軟美多欲,攬權納賄,深恐皇叔為其所誤……」 周後所謂的皇嫂,就是天啟帝的皇后張氏。天啟帝駕崩,張皇後力主召信王朱由檢入繼大統,因其時魏忠賢仍柄大權,她特意密囑信王切不可用宮中飲食,朱由檢於是藏了些麥飯團在袖中,熬過了入宮最艱險的頭幾天。張皇後於朱由檢繼位有大功,于朱由檢本身有大恩,所以崇禎元年特進張氏尊號為懿安皇后,住慈慶宮。 「登州之事,皇嫂聽誰說來?」朱由檢陰沉沉地追問。 「臣妾不曾問……」 朱由檢大怒,一腳踢翻食案,「嘩啦」一聲巨響,碟碗盤盆摔得粉碎,菜肴粥米濺了一地,內監宮女都嚇得屏息靜氣,不敢仰視。殿中一片寂靜中,朱由檢聲音格外嚴厲: 「吳直,速往慈慶宮,問清是誰將外廷事傳進宮中!快去!朕立等回話!」 吳直領命急忙退去。朱由檢端坐寶座,全然是嚴陣以待的樣子。皇后低頭站在旁邊,哪裡敢勸。 不一會兒,吳直氣喘吁吁地回報:懿安皇后只說全然為皇叔著想,傳言之人則堅不肯吐。 「胡說!」朱由檢怒氣衝衝地喝叱,「今天非吐實不可!不然,朕親自到慈慶宮請教!快去!」 吳直汗都不敢抹,急匆匆地又向慈慶宮跑去。 周後硬著頭皮小聲勸解道:「陛下……」 朱由檢斷喝一聲:「不用你說!」 他覺得太陽穴「卜蔔」地跳得很凶,額頭發漲,眼前一片片一叢叢發黑起花。他是氣壞了。他從來不許後妃干政,認為那是對他天子獨斷的褻瀆;他從來嚴禁內外交通,因為那將是外廷借助後宮亂政的途徑,特別是他一向以「閨門有序、家法嚴謹」自詡,認為勝過唐太宗。然而,他心裡也在暗自奇怪,僅僅因此他不至於如此失態地大發雷霆。分明還有什麼別的令他憤慨的原因。是什麼呢?他一時也說不清。 吳直過了好半天才又跑回來,慌得直眉瞪眼,說懿安皇后不住流淚,請稟告皇上,她只是為皇叔為朝廷著想,並無歹意。但傳話之人她決不說,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逼問,她願一死以謝皇叔!說罷果真退回後殿,找帛帶搭上了梁,被慈慶宮管家婆率一幫宮女死活攔住…… 殿內無人出聲,只有稟完事的吳直還跪在那裡呼哧呼哧喘氣。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緩解。她果然輕聲地說道:「皇嫂于社稷有功,於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檢心頭一動,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別氣惱,就是因為皇嫂于他有恩!這是他心理上一個不能觸碰的「痛點」。他最不願受人恩惠,只願施恩於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處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著受恩者的無能和屈辱,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這種縱然是無意的干政,也頗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觸犯了他的尊嚴,招致異常的「龍顏大怒」。 懿安皇后為人嚴正,鬧成這種局面,他本應想到。眼前怎麼下臺?他不理睬周後,獨自沉吟。 一名乾清門太監來稟:「啟皇爺,田弘遇夫人進宮。」 不料臺階來得這樣巧!朱由檢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宮見駕,又命吳直去承乾宮召田妃來見,然後仿佛忘了剛才一場風波似的對周後說:「禦妻稍候,將有雙琴對撫,你我來判個高下。」 喘息未定的吳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宮,慈慶宮那邊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個時辰後,乾清宮東暖閣中,帝、後上坐,下首兩張琴台,東邊琴台邊坐著田妃,彈著綠漪琴;西邊琴台邊坐著田夫人,彈著同樣珍貴的鳳尾琴。母女二人都烏髮如雲,面容秀麗,有江南水鄉女子的細膩娟美,只是田妃嬌媚纖巧,田夫人豐滿雍容。她們的琴韻和指下技巧的差別也在於此。兩琴合奏雖然奇特好聽,皇上還不滿足,又命母女倆分別獨奏名曲《水仙操》:丁丁冬冬,淩波仙子冉冉飛翔而來,在水面回風轉雪地飄逸而去…… 朱由檢終於露出笑容:「好!田妃果然師承乃母,雖造詣和韻味還差著幾分,也算名師高徒了!」 看到皇上龍顏大悅,周後和田妃都各自松了口氣,而朱由檢本人,也在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後,周後、田妃及田夫人,還有翊坤宮的袁妃,都應召在乾清宮用晚膳,肴香酒美,歌吹細樂動聽,萬歲爺談笑風生,和藹可親。 田夫人告退出宮,後妃們陪著皇上說了會子閒話,見他沒有留誰的意思,便拜辭各自回宮。朱由檢重返西暖閣批閱奏章,專心致志,頭都不抬。暖閣中只間或有紙頁翻動的窸窣響,極為安靜。 「咚,咚!嘡,嘡!」更鼓金鉦的敲擊從寂靜的深處隱隱傳進來。朱由檢往御座背上一靠:「哦,二更二點了,真快!」他打個舒展,呷了兩口熱茶,在黃麻紙上寫了幾個字交給吳直:「去內閣值房。」說罷,又埋頭去看奏章。 吳直看紙上寫著「登州增餉事就教于周先生溫先生」,是宣召首輔周延儒、輔臣溫體仁的。早點召不好嗎?何必定要過二更呢?想來是為讓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動,吳直立刻覺得是褻瀆和冒犯,暗罵自己「該死」,忙叫了提燈小太監,持著黃麻紙禦書直奔內閣去了。 內閣值房就在乾清門外,不一時周延儒、溫體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檢待輔臣一向恩禮有加,立刻賜坐,賜茶湯果餌,寒暄幾句,方入正題: 「登州增餉四十五萬,朕看周先生票擬撥給,甚當。惟恐各邊衛所起而效仿,難以應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瀟灑,笑容很有魅力:「陛下,登州乃水陸要衝,既護衛京師,又隔海與東虜相峙,萬萬不能有失。登撫孫元化乃皇上特簡,善用西洋大炮,又有收復四州重任,撥發四十五萬專為修築炮臺,造船造炮,各邊衛所安能攀比?」 朱由檢點點頭,轉向溫體仁:「溫先生,你意如何?」 溫體仁長身多須,面容黑黃,遠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樣才華橫溢。但他深陷的眼眶裡的一雙眼睛,卻是異常靈活,不時閃爍著或冷或熱的光亮。若不見這雙眼睛,他頗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觸到他的目光,便會懼然而驚,悟到這其實是個心思很密、心計很深的不尋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閣為大學士,幾乎完全靠了首輔周延儒的援引推薦,因此對周延儒畢恭畢敬,言聽計從。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歲,仍像門生對老師那樣亦步亦趨地跟隨其後。今天也不例外,立即應聲道: 「周相說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萬不可……」見皇上眉間幾乎不能察覺地皺了一皺,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討厭臣下結黨,自己若鸚鵡學舌,難免黨比之嫌,便很聰明地另闢蹊徑,「當年往澳門募購西洋大炮,尚須八千兩一門,況且還要築炮臺、造海船,四十五萬用來也算拮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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