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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來此的兩項目的,一個完全無望,另一個也算不得有著落,他雖不難做到神態自若,心情實在不佳。這樣登高遠望,春風和煦,滿目柳色,令他心神一爽,沉重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丁易垣驚奇地問:「閣下這新樓何時落成的?我怎麼一點不知道?」

  正在囑咐僕人準備食盒酒具等雜物的王征,胖胖的圓臉上滿是得意的笑,說:「二位是首蒞此樓的嘉賓。」

  孫元化在門外大聲笑道:「不勝榮幸之至啊!」

  王征越發得意,也來到廊下,向兩位老友一一指點:北邊的貢院遙遙在望,密密麻麻的考棚頗似棋盤;泡子河岸一帶紅牆倒映水中,是京師有名的道觀呂公祠;掩映在一片青青煙柳之中的佛塔,屬金剛寺,廟小香火盛,離得這麼遠,也能聽到那裡的晨鐘暮鼓、誦佛念經……

  孫元化一笑:「良甫,你身處釋、道、儒三教包圍之中,堅信天主之心可不能動搖哇!」

  王征笑道:「本人定力,當不在初陽之下!無用之物,棄如敝屣!」

  丁易垣遲疑道:「三教源遠流長,崇信者正多,這無用二字……過分了吧?」

  孫元化收起笑容,很認真地說:「決不過分!如今國事艱難,海內紛擾,大丈夫理當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佛門道教講的是出世,講的是清淨無為,豈不是水火不相容?儒門雖然講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而自孔老夫子至今,千餘年下來,卻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話題似乎觸著了他的痛楚,他劍眉飛揚,情緒越來越激烈,言詞也越來越尖刻了:「朝野上下,盡都自稱忠良、自以為賢能,其實多是蠅營狗苟之輩,唯利是趨;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何來修身齊家?又怎能治國平天下?要挽回國家頹勢,挽回世道人心,唯天主教耳!我輩不正是因此才信奉天主來救世的嗎?願天主真仁真義的光輝臨照,使我大明于衰朽之中復興!」

  孫元化一向溫和沉靜,很少疾言厲詞,這一番話令王征和丁易垣十分意外,不由得驚異地互相對視一眼。孫元化立刻感到了,很快收斂了自己的鋒芒,和緩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說:「我這也算是矯枉過正吧……易垣兄也在湯神父教區,上次做禮拜怎麼沒見到你?」

  丁易垣表情有些尷尬,一時未答,王征在側忙向孫元化努嘴搖頭。

  「良甫不用遞眼色了,」丁易垣窘笑道,「我其實還未入教哩。」

  「當真?」

  「我知徐師門下皆教徒,也有入教之心,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縱然我不以後嗣為重,父母親族斷難依從。何況小妾已然有孕在身,我實在……唉!」

  入教者必須遵守一夫一妻的嚴格教規,所以一些信教受洗的官吏士大夫都將側室小妾休離。但許多人終於不肯入教,不願放棄三妻四妾是主要原因。沒想到老朋友丁易垣這樣灑脫的人竟也過不了這一關。孫元化淡淡一笑,說:「這也難強求,還當水到渠成為好。……此匾想必是良甫的手筆,好勁的魏碑體!匾名有什麼典故呢?」他指著簷下大書「快雪閣」三字的黃楊木匾,故意另找話題,免得丁易垣受窘。

  王征臉上不僅有得意,還帶了幾分神秘,將二人請至桌前坐定,自己卻親自搭了一架小木梯,爬上閣頂的小屋,開門鎖、開櫃鎖、開箱鎖,取出一個尺余見方的皮篋子,下得木梯,滿臉莊重地放在窗下的八仙桌上。取下篋上銅鎖,扯去帶封識的火漆,王征開始一層又一層地打開篋中物外面的包裹。孫元化和丁易垣一聲不響地看著,不知被王征如此珍藏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篋中物原來是兩件長方木盒。王征拉開其中之一,取出一軸卷,雙手捧著,笑嘻嘻地說:「我這快雪閣是為它才造的,二位請來觀賞吧!」

  兩人展卷一看,立刻又驚又喜。

  這是一幅裱裝得非常精美的碑刻,前後題跋多是如米芾、趙孟等輩歷代名家,「墨林秘玩」、「稀世之寶」、「內府珍玩」等印章表明了這件藏品曾出入于歷代宮苑。碑刻的正文,是遒勁秀美、結體均勻、氣勢貫通、筋骨血肉恰到好處的二十四字草書:「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後面有「山陰張侯」四字為結。

  孫元化和丁易垣都是書畫內行,一眼就看出,這就是被世人譽為無雙神品的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此帖早在唐代就有記載,宋時已有三本摹本,依題跋記敘,這當是唐代摹本。多少書法名家都以難得一見此帖為終身之憾事,如今這絕世珍寶就在眼前!

  丁易垣揉揉眼睛,驚詫道:「果真是《快雪時晴帖》呀!怎會落到你的手中?莫不是在做夢?」

  孫元化卻欣然笑著說:「今日春和景明,得以見此無上法書真跡,乃百年中之一大快也!當浮一大白!」

  王征只是笑,並不說話,自顧打開另一個方木盒,取出兩隻拳頭大小的雙耳杯,略一清洗後,小心地放在桌上,這才手執酒壺笑道:「此壺中乃京師最好的玉壺春酒;此杯乃我王家最珍貴的犀杯,必須捧此杯飲此酒,方配賞此天下第一法書!」

  兩人不由得一齊去細看那一對雙耳杯:仿佛是玉,但質地更細膩;說它像象牙的,又呈半透明狀;不白不黑不紅不棕,卻每樣顏色都帶了一點;杯子的形狀很普通,只是雙耳有細雕,一杯為龍形,一杯為鳳形。乍一看,不覺得它們有什麼特殊好處。

  丁易垣恍然道:「我隱約聽人說良甫有家傳寶杯一對,莫非就是它?」

  王征點點頭,道:「不錯。龍耳杯為雄,說是雄犀牛之角所制;鳳耳杯為雌,是雌犀牛之角所制。杯中注水注酒,飲之均有妙用:龍杯可調治各種弱症陰症,有壯陽強身之效;鳳杯可調治各種亢症火症,有滋陰養血之功……」

  孫元化笑道:「當真嗎?」

  王征也笑了:「誰知道,只不過老輩人一直這麼說、這麼往下傳就是了。近百年吾祖吾父直到我,都拿它珍藏,從未用過。至於那帖,得到我手卻是緣分。上月我一好友病故,無兒無女,恨親族無情無義,感念我多年接濟相幫,便將一生所積蓄的金石書畫都遺贈與我了。真不料其中竟有此帖,所謂老天厚愛,僥倖僥倖!」

  丁易垣歎道:「這也是良甫兄厚德之報啊。」

  孫元化點頭道:「天主的賜予,是天主的意思……良甫,你這兩件寶貝看來均是唐代以前的古物,你又祖籍關中,唐代好幾位皇后娘家姓王,莫非你家就是後族?」

  王征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沒有細細查過族譜。」

  丁易垣說:「無論如何,這雙杯、名帖都是國寶,無上之寶,無價之寶!」

  王征得意地笑道:「那是當然!馮銓那傢伙不知從哪裡聽到風聲,請人來說,要拿三十萬兩銀子換我這二寶呢!」

  馮銓是極令士人不齒的魏党分子,曾是魏忠賢的乾兒子;魏忠賢倒臺後,他又因貌美多才巴結上了當朝輔臣周延儒,再成新貴。肯花三十萬兩銀子買古董,可知其實力並未因魏黨垮臺受損,也可見清除閹黨並不徹底。

  孫元化十分憤慨,他為國事要籌四十五萬,弄得焦頭爛額而不可得;馮銓這種小人竟能輕而易舉地花三十萬去買兩件古董!他當然不肯拂了老友的興致,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

  王征笑道:「所以啊,我才特意築了這『快雪閣』貯藏二寶哇!」

  三人相視,哈哈大笑。又商定,每人喝一龍杯,必須再喝一鳳杯,取陰陽調和之意。聚知己、持寶杯、酌美酒、賞名帖,實在是人生難得的快事,丁易垣連連大呼:「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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