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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怪不得我一路上耳朵都熱烘烘的!定是在罵我來京這麼些日子沒來拜望,良心叫狗吃了!」孫元化為了輕鬆氣氛,故意說著玩笑話。

  「不,不,」丁易垣連連擺手,「登州求餉的事,我們都知道,初陽兄的處境可想而知。想要助兄一臂之力,可歎官卑職微,無著力處。方才我說一同去兄處拜望,看看可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良甫卻說你諸事繁冗,不便打擾,還說你但凡有閑隙,自會來訪……」

  「哈哈,果然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兄也!」孫元化依然說笑,似乎顯得很輕鬆。

  王征微笑著搖頭,眼睛卻沒有笑意:「初陽,真難為你了!」

  這充滿同情的溫潤、低沉的聲音,竟令孫元化鼻子有些發酸、眼角有些發燙,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掩飾這種與他極不相稱的軟弱。然而這推心置腹的知己之感,卻令歷歷往事刹那間泛上心頭……

  五年前,得罪魏忠賢的孫元化受譴革職,被勒令回籍。其時,魏黨的熏天勢焰壓得人們不敢言,甚至也不敢怒了。孫元化立功受賞升官時,可說是相交相知滿京華,笑臉盈目、讚語盈耳,多少人以蓋世奇才、中興名將相期許;而此刻,孫元化一劍一琴兩筐書悄然離京,敢於不避嫌疑前來送行者,只有王征一人。

  正如孫元化盛時王征待他不改常態一樣,孫元化走逆境時,王征仍是不改常態,溫潤安詳。送出京門,五裡長亭之外,他們執手道聲珍重,默默相視,感到彼此心靈的相通,因晦暗艱難中獲得可貴的支持而無比欣慰。那時,王征也這樣眼中沒有笑意地微笑著搖頭,也這樣說:

  「初陽,真難為你了!」……

  孫元化放下茶杯,歎道:「自我出任登萊,朝野上下,無不以為元化僥倖、以為元化小人得志、以為元化榮華富貴、威福莫比,我只道甘苦自知,卻不料良甫倒能體諒我的處境,真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很快收起感慨,直入主題:「登萊事務雖然繁冗艱難,卻是大有可為的所在,徐師對此可謂殫精竭慮,期望於此建起天下第一堅固的海上要塞,以此起步,收復四州、擊敗金虜、中興大明。我那裡又要造船鑄炮,又要趕修炮臺,又要操練水軍炮隊,真正知情懂行的人太少,只有張燾一人實在支應不來,忙亂之時常常顧頭顧不了尾。眼下監軍道尚出缺,良甫兄,你看……」

  丁易垣一拍大腿:「嗨呀,初陽你晚了一步哇,不然良甫可是上好人選!」

  孫元化心裡一涼:「怎麼?」

  丁易垣說:「你還不知道?今上勵精圖治,器重真才實學的實心之臣,王征首當其選,已被特簡為南贛汀韶巡撫,不日就要上任了……徐師門下竟在一年中出了兩位方面大員,真可謂雙星閃耀,好不光彩也!」

  「哦?」孫元化也很高興,「大好大好!以良甫兄之才具,足以擔當大任!這是南贛汀韶百姓之福啊!」但他心裡明白,他的第一個目的就此瓦解消散。四品的監軍道怎能與二品巡撫相比?他又怎能將一位封疆大吏召到自己麾下作屬官?想也不要再想!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望,他取笑王征說:「南贛汀韶可是賽過蒸籠的酷熱之地,再加上官務煩難,看你這笑彌陀還笑不笑得起來!」

  王征揉一揉圓圓的鼻頭,笑道:「胖子怕熱不怕難,再說,怎麼難也比你輕鬆。」

  「何以見得?」孫元化笑問。

  「我那裡不是前敵,無須打仗,少了一多半的繁難;我又好歹有個進士出身,少聽那些小人的口舌是非、冷嘲熱諷,耳根清靜,又少了一小半繁難。」

  孫元化看著王征,心裡甚感溫暖,半晌方點頭道:「不是王征,說不出此話呀!」

  就監軍道的人選,三人又商議了一會兒。孫元化便順勢提出了第二件大事:四十五萬。對登州而言,這是怎樣的性命攸關;要得到它,又是怎樣的艱難;朝廷對此至今沉默,莫測其高深;而孫元化則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王征一聽就明白,說:「我和易垣兄為此上書言事原也義不容辭,況且並非難事,誠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呀!」

  丁易垣張了張嘴,沒說什麼,歎了口氣。

  孫元化若有所悟:「你是說,避嫌?……」

  王征團團的圓臉上掠過一片無奈:「我何曾懼怕嫌疑?我等均屬徐師門下,所謂同門好友,又都是天主教徒;今上英明過人,也與歷代明主相似,最恨臣下結黨營私,若將我等奏本視為同黨相援,豈不壞事?」

  三人一齊沉默下來,沉默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鬱悶:仕宦之途原本就是荊棘叢生的,官位越高,前途越難預料,古人說的,天威難測!

  丁易垣悶悶地坐著不語,王征背著雙手在客廳踱來踱去,孫元化捧著茶杯起身瀏覽東西兩壁懸掛的畫軸,終於停在其中一幅《松林秋壑圖》前,極力用輕快的聲調說:「這畫倒也罷了,難得題詩好,字好!」

  王征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話,拍拍自己的腦袋說:「聽你方才說起,來京後四處求告,怎麼獨獨少了一處最要緊的所在?」

  孫元化無言,暗暗咬住了嘴唇。

  「對呀對呀,」丁易垣也恍然悟道,「你怎麼沒有托人去疏通司禮監呢?」

  半晌,孫元化不大情願地說道:「你們知道我,從來不跟他們打交道的。」

  丁易垣道:「這就是你膠柱鼓瑟了。閹人可憐者居多,不少宮中內監也入了天主教,受洗成了教徒的嘛。」

  孫元化連忙分辯:「我並非鄙夷其人,只是不願攀附權貴,托請他們,終非正道,無論成事與否,徒損我輩清名!」

  王征又是一笑,笑中不無苦澀:「你呀你呀,只學來徐師的好學、機敏,沒學來他老人家處世的開通隨和!務有用之學,要就在一個實字上。為了做成一件實事,需從權時且從權——反正不是謀私,問心無愧!」這段話他像是在勸諫孫元化,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因為沉吟片刻之後,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從權的途徑:

  「我那不成器的內弟,學問品行一無可取,吏部一小官耳,花花公子一個,卻與司禮監某太監之侄為酒肉朋友,我囑內人要他辦事,他總還得念同胞之情,不能不辦的,由他經那太監之侄將話遞到司禮監,多半就能上達天聽了。」

  「不知那位司禮監大太監是何人?」孫元化問。

  「聽內人說,姓吳,名吳直,很得今上任用。」

  丁易垣連連點頭,說這不失為一妙著。孫元化便也默認了,心中卻苦兮兮地不是滋味:老友啟動他顯然很不待見的內弟的關係,間接再間接,繞如許大圈子求到其名下的吳直,正是他回避、推拒如不及的數次求上門來的人物。當他迫不得已地命夫人去為吳直的母親拜夀時,還一再叮囑她禮到即可,千萬要疏而遠之。古人視「得虛名而受實禍」為一大不幸,他這豈不是得清譽又受實利嗎?雖是幸事,對老友可能無愧?他心念叢集,沖折回蕩,丁易垣連呼了他好幾聲,他才清醒過來,不知他們倆剛才說的什麼話題,一臉迷茫。王征笑道:

  「你贊這《松林秋壑圖》詩好字好,今日我叫你們看一幅真正的好字!」

  丁易垣道:「你又得著什麼上好碑帖了?」

  王征不正面回答,只說:「今天風和日麗,是佳時;難得二位老友來訪,是良朋,佳時良朋,瞻拜觀賞,方不褻瀆此絕代寶卷也!請!」

  三人一同走進這幢後花園裡新近蓋好的精巧小樓,沿著赤龍抱柱的木制樓梯上到了最高一層。剛剛站定,便有一陣風動塔鈴之聲遙遙送到耳邊,清脆悅耳,孫元化信手推開兩扇雕花木門,門外還有一圈遊廊,倚在廊邊欄杆四望,他不由贊了一聲:

  「何其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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