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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就愛賭博這一門!如今這世道,事事不得自主,成敗不由自身,連拉屎撒尿不是有人管著,就是有規矩管著。唯有賭博,這輸贏誰管得著?全憑自個兒運氣,誰也不靠!天地君親師,全他媽的乾瞪眼……運氣這玩意兒才叫公道,你就龍子龍孫,該輸還就是輸;哪怕叫花子窯姐兒,說贏還真贏……瞧瞧今兒個,我這個天下頭一等的壞蛋有多走運?大贏家!哈哈哈哈!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哈、哈、哈……」他的笑聲刺耳又難聽,仿佛烏鴉叫,又像蛙鳴。一個個「哈」「哈」怪裡怪氣地從他口中蹦出來的時候,他的眼淚流下來了,終於「哇」地大哭出聲,捶胸頓足,哭得非常苦痛。

  眾人見他醉成這樣,趕緊擁上來攙他下桌子坐椅子,好言勸解。不料他雙臂一架,把眾人推得踉蹌後退,氣哼哼地環顧一番,一把拽住藏春院當家鴇母,拉開她胸懷領口,把贏得的銀錠、銀錁、錢串大把大把往裡塞,沉著臉,翻著陰淒淒的眼睛,說:「聽著!銀子錢全歸你,你得好好侍候這幾位爺,事事要頭等:吃的喝的用的睡的,女娘也要最好的!兩日的費用,夠了吧?」

  鴇母滿面堆笑:「足夠,足夠!」

  他沒有醉。但這一場大笑大哭之後,他覺得很累。身子累,心頭更累。原想借藏春院一席酒,籠絡同僚,也藉以自我排遣、遊戲人生,不想觸動了真情,引發了他對自己、對周圍一切人一切事的習慣性的厭倦和痛恨。他信步走在自幼熟識的街巷中,竟感到孤獨,內心深處生出無可言狀的空落和淒切。

  他痛恨自己,痛恨舅舅,痛恨藏春院,痛恨張鹿征、李九成,痛恨那個曾使他出乎意料地產生過敬意的孫元化!所有的人都在裝假,一切都是欺騙……自己不是也在裝假欺騙?

  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可笑罷了……這也值得真動情?可笑,可笑!

  當呂烈跨進隆福寺廟門時,已經心平氣和,灑脫而從容了。嘴角又如平日一樣掛上一絲嘲弄的微笑。

  正逢廟會,隆福寺裡人山人海,百貨雲集,喧鬧嘈雜,香煙繚繞。賣藝的、說書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種買賣一樣,擺著地攤大聲吆喝著招徠顧客。吃食攤和五顏六色的果餅糖人小車,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群群小孩。呂烈舉步艱難,便轉到書攤集中的西院,清靜多了。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朋友家看到的一函春冊,圖畫得精美,題詞也別致有趣,不知能否買到?

  他走進一處氣派頗大的書肆棚,點手招來肆主:「《花營錦陣》有貨嗎?」

  肆主對他略一打量,滿臉堆下笑:「有,有!頭等貨色,好紙好版,不比那些野狐禪!只是價錢嘛,嘿嘿……」

  「只管拿來……」一套錦緞函表、象牙插扡的書擺在面前,確實精美,很得他好感,又問:「還有什麼?」

  「還有一部李卓吾先生的說部《繡榻野史》,極是風流酣暢……」

  「也取一部來。」他說著,想開函看看《花營錦陣》,略覺不妥,又怕上當,終於隨意翻開一頁,果是精品。猛然間背後一個清清亮亮的聲音柔婉地問:

  「主人家,請問你這裡可有孫思邈的《千金要方》?」

  呂烈的手一哆嗦,趕忙合上書,又覺得耳熟,忍不住回頭。一看之下,頓時呆住:正月十六在登州天妃宮邂逅的黑衣女郎,竟站在面前!還是那麼清瘦蒼白,一雙眼睛仍是又大又亮,湛如秋水。刹那間,呂烈覺得腿軟心慌,覺得眼眶發熱,耳邊「吱」地響過一聲尖嘯。此刻,他才明白,為什麼這些日子心神不寧喜怒無常;為什麼有空就在小小的登州城裡東逛西游南來北往,只不過是為了她,為了再遇到她,這個像小孩子一樣,像清泉一樣,像寒梅一樣毫不起眼、並不出色的少女!

  黑衣女子看著他,也怔了怔,蹙起長長的秀眉似在回想;跟著,那雙純淨靈動的眼睛朝呂烈手中的書函瞥了一眼,呂烈「騰」地紅了臉,眼皮顴骨耳根髮際,直到脖根前胸後背,全都火燒火燎。多年不知道臉紅、忘記難為情是怎麼回事的呂烈,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京師人特別看重水泉,往往加以尊稱,水面超過裡許便稱海;水面頃余寬闊便是湖;水面不過數畝就叫河。崇文門城東角的泡子河,就是這麼一個不大的積水窪子,卻東西修了堤岸,岸上建有園亭,堤外林木蔥蘢,水邊蘆荻蕭蕭,魚在水下翔遊,鳥在蘆葦水面飛掠,居然成了京師一景。南岸北岸的張家園、方家園、傅家東園西園等等,亭臺樓閣、曲橋月門,成了官員、富商們住家和文人雅士詩酒酬唱的勝地。

  孫元化騎在馬上,遙遙望見河邊綠柳如煙,不禁想起初來京師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十來天奔波勞碌、穿梭般地拜望求告,那四十五萬仍無著落,朝廷裡也不見有一點動靜。他知道焦躁不得,唯有盡全力爭取,可心下不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慨歎。今天他不著官服、不帶儀從,只跟了幾名親隨,風帽藍袍地前來拜望住在泡子河邊的王征。老友相聚,乃是私事。但對眼下的孫元化而言,已沒有什麼純粹的私事了,縱然會友,也包含了兩項重要的目的——他要將王征拉到登州,出任他的監軍道;他要為那四十五萬再努一把力、再作一次呼號。對此,他心裡不能無愧於老友,卻又無可奈何;但慚愧和無可奈何之餘,未嘗沒有些許自矜和自賞。

  門丁進去通報,孫元化下了馬,整一整衣帽。門裡卻是一片腳步聲伴隨著說笑聲,直傳出來:「初陽兄!稀客!真是稀客!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孫元化微微一怔:這不是王征的聲音。

  門裡急急忙忙迎出來兩個人,笑著向孫元化拱手為禮,又瘦又矮的丁易垣不停嘴地問長問短,責怪孫元化進京這麼些日子不到他家去玩;又高又胖的王征卻只是笑著攜了孫元化的手,簡單地連說了幾個「請,請」。

  王征這個住宅,院門不大,裡面卻很寬敞。大門、儀門、二門、正堂、後院、客廳、花廳一應俱全,還帶了一個東跨院和一個花園。孫元化知道,無論王征有錢沒錢、是借貸還是家資,作為一名四品京官,這是必須維持的起碼排場。

  一路走來,王征都沒有放開孫元化的手,進了客廳,王征細細對老友打量片刻,才松了手,拍拍孫元化的肩頭,搖頭歎道:「又瘦了許多!」

  孫元化笑道:「瘦了好,騎馬省力。你還是老樣子,十年如一日嘛。」

  丁易垣笑道:「心廣體胖,笑彌陀一個!」

  他們都是老朋友,又都是徐光啟門下,交往中自然就可以免去許多禮節客套,主人王征吩咐僕人換上新茶新點之時,丁易垣已經和孫元化聊上了:

  「初陽兄,你進門之前,我們倆正在說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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