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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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烈的面色嚇得書童不敢出聲了,悄悄退了出去。門扇一開,那邊花園的喧鬧便直灌進屋,報客唱名的聲音更是有腔有調,高入雲霄。書童又跑回來,跪在門邊,極力做成恭敬的態度,小聲囁嚅著:「少老爺,請聽……」 「僉都禦史徐璜徐夫人拜夀!——」尖銳響亮、口齒清楚的唱名拖得長長的,很是悠揚。隔一會兒報一遍,沒有新來客人,就一遍一遍報下去。呂烈像給人狠狠抽了一耳光,書童眼裡幸災樂禍的勝利閃光,更像炙燒人心的火,他一腳踢倒書童,沖到樓外步廊:四方軒就在眼皮底下,他的舅媽穿著做客的命婦品服,跪在大紅團絨墊上,正向那個胖胖的老妖婆拜夀! 熱血一瞬間湧上頭面,眼睛幾乎爆出烈火!但另一聲更清晰、更搖曳好聽的唱名更加尖銳地刺進他的耳鼓: 「登萊巡撫孫元化孫夫人拜夀!——」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白得像紙:一張鬼一樣的臉上一雙鬼一樣的眼睛,陰森、惡毒,盯住那位身穿二品命婦吉服、笑容滿面、嘴裡不住講著什麼的中年貴婦。確確實實,那就是他心目中人品高、為官清廉的孫元化的夫人! 他不是瞎了眼嗎?什麼正直清廉!太可笑了。他怎麼還會相信這一套鬼話!居然還用來敲打形容舅舅…… 他突然噤住了。孫元化夫人之後,又走來一個女子,她的容貌,她的步態,她的身材,她那不時舉袖掩唇低頭一笑的動作……是她!竟然是她!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呂烈心裡一團混亂,瘋狂、仇恨、痛苦交織著,烈焰從心底延燒到全身,炙烤得他忍不住想嘶叫狂嗥……她登上臺階,進四方軒跪拜了,呂烈猛地意識到又有好戲看了。 果然,女子跪拜後起立抬頭,壽星婆吃了一驚,後退數步,仿佛見了鬼;女子雙手一起蒙住口鼻,把一聲驚呼硬生生堵回胸膛。周圍的人好奇地打量她倆,她倆極快地恢復常態:胖妖婆邊笑邊拍手掌,喋喋不休地向客人們解釋著什麼;女子微笑著一手撫胸,一手扶額頭,顯見是在說明頭昏噁心之類的病症。鼓樂吹打鞭炮響掩住了她們的聲音,但呂烈看得明白,兩人都在努力掩飾她們是老相識的真相。 他驟然轉身回屋,一屁股坐在書桌上,先是從鼻子裡哼出一兩聲冷笑,跟著越笑越急,收不住,笑個沒完沒了,「格格格格」,像怪鳥在叫,把書童嚇得目瞪口呆。 他認識這兩個女人,太認識這兩個女人了! …… 道經金陵的十七歲小秀才呂烈從來沒想到,他們這些文人學子借住的貢院街的香鄰,就是大名鼎鼎的烏衣巷、鈔庫街,擁有河房燈船的風流世家鱗次櫛比,佈滿秦淮河兩岸。所以,當一枚圓圓的白果殼落在他肩頭,逼他舉頭仰視之際,珠簾繡閣上憑欄微笑的小美人兒立即抓住了他的心。少年性情,無所畏懼,當下就敲門入院。老媽媽領著漂亮的女兒們出迎。滿目星眸桃腮,滿耳嬌聲笑語,滿院花香粉香口脂香,從未經歷此境的少年能不心慌意亂?只記住拋白果殼的姑娘叫翠翠,桃葉院老媽媽的第十八女。 穿朱門入繡戶,別是一重洞天。燃香爐,烹清茶,獻鮮果,奉茶點,姐妹們都傾心于這俊秀的小男子,爭著為他品簫吹笛彈琵琶。翠翠坐處離他最遠,似笑似嗔,每每目光流轉,偏又欲語卻止,更教小秀才心旌搖動。 要顯示豪俠氣概,他出手便格外大方:要來最上等的宴席,請了院中所有的姐妹。江南精美的佳餚,原應使北方生長的呂烈驚歎才是,但他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姐妹們都已稔熟,有意無意地向他獻殷勤,或撫頸摸背,或捏手貼腮。小秀才窘迫之際,竟吟出一句古詩:「除卻巫山不是雲……」眾女郎哄然一笑,幾個姐妹上前,把翠翠生拉硬拽到他身邊,將她的裙帶與他的腰帶絲絛系在了一起。 門外一聲叫喊:「十一娘回來了!」席邊所有女郎如聽號令,聞聲而起,一齊擁向樓梯口。老媽媽臉上堆滿殷勤的笑,搶先迎接,一路嚷下樓去:「哎喲,好寶貝兒,可回來了!老郎會秦淮妓家有老郎會之舉,每年三次,皆在十一日,所祀為管仲和唐玄宗。屆時妓女極意修飾、陳設鮮妍,要求平日交好客人為之設宴張樂,謂之做面子。妓女名聲愈大,酒宴愈多。花魁定是我兒無疑了!」 一派歡聲笑語和雜遝的樓梯響,一位麗人被簇擁著驟然出現。呂烈只覺眼前亮過一片紅光,登時靈魂出竅,像鐵屑被磁鐵吸引一樣,眼睛、鼻觀、耳朵以及心神意念,全都被她牢牢地吸附住了:紅衫紅裙、華彩繽紛、富麗高貴……是人嗎?不,是神仙妃子、牡丹花王、鳥中鳳凰!就連她那不愉快的強作笑顏的神色,也那麼招人愛憐。輕啟櫻唇、緩吐珠玉,鶯燕之聲令小秀才神亂心慌,哪怕他完全聽不懂那話中含義: 「唉,媽媽,今年老郎會點了雙花魁。蘭馨院王月月今日做面子的酒席與我一樣多,難分高低,所以就……」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席面、掃過眾人,高雅雍容、淡漠疲倦、傲然冷然,當它停在小秀才身上的一刹那,眸子陡然放大,精光四射,少年的心驟然被這可怕的閃電擊穿,不由得發寒熱般地顫抖了。 老媽媽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什麼,她竟然如同沒聽見,只目不轉睛地望定屋裡唯一的男子,輸送出一股股烈火,傳遞過去一陣陣春風,她終於嫵媚地舉袖掩唇,低下頭甜甜地一笑,無邊無際的蜜糖劈頭蓋腦澆下來,小秀才被淹沒了。他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眼看著十一娘款款走來,嫋娜無比,蘭麝噴香,令他心醉神迷,幾乎失去知覺。她極優雅、極迷人地笑著,輕輕解開翠翠拴在呂烈絲絛上的裙帶,輕輕攜住呂烈的手,領他下樓出門,再進門上樓。呂烈馴順地隨著她,呆呆的、傻傻的、憨憨的,除了她,什麼都忘了,連翠翠的痛哭也沒有聽見…… 呂烈的童貞就這樣喪失在秦淮河畔。 十一娘名灼灼,是桃葉院乃至秦淮河兩岸最出色的豔幟獨樹的名妓。因為呂烈的適時出現,灼灼掙足了面子,擊敗了與她平分秋色的另一名花魁王月月。翠翠因此曾尋死覓活地要跳河,但誰都明白是鬧著玩,哪裡當回事兒!不久她果然對灼灼敬慕如初,風平浪靜,呂烈的那點兒歉意也就消失了。 風流世家自有一整套生意經,未經人世的小秀才失陷其中,魂魄蕩漾,自以為可以寫一篇「遇仙記」,哪裡還能脫身回頭?不幾天就把行李銀箱搬進桃葉院,住下了。 後來,就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故事了,「姐兒愛俏,媽兒愛鈔」,五千兩銀子冰消雪化。會試落第,呂烈又大病一場,媽媽笑臉變苦臉,繼而冷言譏諷,後又惡語傷人,直至下逐客令,灼灼柔腸百斷,流盡了眼淚。 雖然他愛灼灼愛到骨髓,卻不是個肯受氣的軟骨頭,立刻向情人告別:「務必等我三年。三年中我若不來贖你,那必定是不在人世了!」 灼灼撲進他懷中,哭成了淚人兒:「灼灼委身郎君,發誓不重操舊業,不再做路柳牆花。但怕你日後變卦,使灼灼傷心絕命!」 呂烈立下重誓:「若負今日情義,萬箭穿身不得好死!」 灼灼抽泣著:「嫖客發誓,過眼煙雲一風吹。須留給灼灼一件信物。」 少年人皺著眉頭笑了:「在下囊中所有盡入姐家,哪有信物可贈?」 灼灼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哈著熱氣:「古人雲『踐齒之約』,請鑿一顆玉齒……」 少年氣血賁張,情熱如沸,毫不猶豫,當下鑿斷一枚門齒。雖然血流滿口痛不堪言,兩人卻都由於感激彼此緊緊摟抱,恨不能一同化為水。 離別之時,灼灼哭得天昏地暗,涔涔淚水把呂烈的衣袖肩領濕遍。自小倔強、以哭為恥的呂烈,竟也落下幾滴熱淚。他把這張帶雨芙蓉一般迷人的面容永遠刻在了心裡。後來的三年,他拼命發憤,幹得極苦,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痛,不惜投門路走捷徑,還幹了一些為常人也為自己所不齒的勾當,終於以武進士及第,得了官,得了許多錢,這都是為了她,為了她啊…… 不幸,當他三年後踐約去見他的這朵芙蓉時,一切都變了。這本是重複過千遍萬遍的陳舊故事的一次再重複,卻把二十歲少年多情的心撕成碎片,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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