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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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葉院那娘兒倆的兩張面孔兩雙眼睛啊,如冰霜、如刀劍、如蛇蠍……然而,今天,她們又出現在呂烈眼前! 脫去公服,穿上福字紋的熟羅袍,頭戴一頂浩然巾,孔有德興沖沖地去逛最熱鬧的大市口。他覺得自己這身打扮很像走南闖北的客商,很是風光。帥爺放他兩天假去四處見世面,特地囑他不可撒野生事。別說帥爺的話對他從來是金科玉律,只看這天子腳下的威嚴也把他鎮住了,不由他不凜然生畏,事事小心,早早就下鞍牽馬步行了。 他出生在遼東苦寒的鄉間,後來從軍打仗,不是深山荒野,就是茫茫大海、海上孤島,雖說豪雄之至,實在也孤陋寡聞。初到登州,民居稠密,市面繁富,人物俊秀,已使他讚歎不已,以為前所未見;這次來到京師,更是話也說不出來了,眼睛也不夠使了:老天爺!山一樣高的城門!蛛網一樣密的街巷!螞蟻般稠的人群……紫禁城裡數不清的金頂大殿放光,玉皇大帝住的也不過如此吧?…… 越往前走越繁華,人多車馬多店鋪多,五顏六色,真叫花花世界!他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別說一間挨一間的店鋪裡,千種萬種貨物他叫不出名兒,就連那些字號匾額、招牌幌子上的字,他也認不得幾個……哎,這邊倒有幾個眼熟的:那是參將遊擊的「參」;耳朵鼻子的「耳」;大小的「大」;店鋪的「店」。啥叫「參耳」呢?木耳?地耳?……識得四個字,一塊招牌,孔有德高興非凡,一把拽住一位路過的讀書人,指著招牌高聲問,大有賣弄的意思: 「請教請教,參耳味道可好?比得上地耳木耳嗎?」 「什麼參耳?」那人莫名其妙。 「咦?就是這個參耳大店賣的參耳呀!總不是豬耳朵羊耳朵吧!」孔有德指指招牌。那人瞧了一眼,略一回味,大笑: 「哈哈哈哈!我道又出了怪物,從未聽說過!參耳……那是參茸!懂不懂?參茸大店,人參鹿茸!」 周圍的京師人也跟著大笑,無數嘲弄鄉巴佬的話向他摔過來。孔有德卻不像許多薄臉皮勃然大怒,只是尷尬地伸手摸摸後頸,隨後發出一陣壓過所有人的更響亮更有氣派的隆隆長笑。京師人被他鎮住,反倒不笑了。 一個京師娃娃忽然指著他身後嚷道:「漢子,你的馬!脫韁跑啦!」 孔有德高聲咒駡著,扭頭就追。開春了,這匹強壯的五歲公馬早就躁動不安,不是叫聲就是氣味,引得它離開了主人。孔有德追上它時,它已經闖進離大市口不遠的胡同裡,沖亂了一長列儀衛隊伍,直奔那匹栗色母馬,把馬背上的持旗兵撞下馬鞍,竟亢奮地堂而皇之地揚蹄伏了上去,激起一片嘶叫喝叱和粗魯猥褻的大笑。栗色母馬拼命踴躍,踢打後蹄,混亂哄鬧片刻,這個「弓雖.女幹未遂犯」終於被一名騎手制服,緊緊勒住韁繩,另有人揮大木棒照著馬身狠狠擊下去。小公馬亂晃著一頭鬃毛,暴跳嘶叫,聲音淒慘又委屈。 孔有德心疼不過,跳過去一把攥住胳臂粗的木棒,賠著笑臉:「爺們行行好,饒它這一回……」 「啪!」一鞭子朝孔有德頭臉抽過來,他一愣,面頰頓時火辣辣地疼!他瞪眼吼道:「怎麼打人?不講理嗎?……」 「啪!」又一鞭子抽在孔有德身上!持鞭人惡狠狠地說:「頭一鞭打你擅闖儀衛,這一鞭打你不服管教!」「啪!」孔有德腿上又挨一鞭,「第三鞭打你目無尊長犯上作亂!天子腳下豈容你這野種撒潑耍賴!講理?這就是理!」 旁邊有人答茬兒:「再賞他兩鞭!竟調教出這樣的下流畜生!」 「想必他也是個下流坯!」一句話招來一通怪笑,深深的胡同裡笑聲延綿不絕。孔有德又羞又怒,臉漲成紫茄子,想要發作,但對方聲勢浩大,不知什麼路數,自己應了帥爺囑咐,決不敢在京師闖禍,只得強壓怒氣,又挨了他兩鞭。幸而大門深處一遞一聲地由遠而近傳出口令: 「上馬!——」 「上馬!——」 「上馬!——」 …… 儀衛兵們這才撇開孔有德,紛紛登鞍上馬排好隊列,挺胸凹腹地穩坐等候,一片寂靜。寂靜中又傳來一聲大喝:「走動啦!」 「噢!」胡同裡猶如響了一聲悶雷,數百儀衛兵可著嗓子同聲大吼;跟著,胡同口的開道鑼「嘡嘡」響,整個隊列河水似的向前流走。隊伍中段簇擁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呢大轎,轎前有銀浮屠頂、黑色茶褐羅絹三簷傘蓋,轎後有青圓轎扇、紅圓轎扇各四副,之後又是無數帶刀衛兵,好半日才過完。 好威風!好氣派!孔有德呆呆地望著,暗自慶倖事情沒有鬧大。不料有人喊他的名字,倒叫他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那人從大門口跳下石階朝他跑過來,竟是營裡經管採買事務的偏將李九成! 「孔爺!果真是你!」李九成細眼削頰斷續眉,鼻側兩道又深又彎的法線紋法線紋:相面法稱鼻翼至嘴角的紋路為法線紋。裡抖出笑意和驚奇,「你怎麼也來了京師?」 「隨帥爺來的。你呢?不是去口外買馬的嗎?」 「帥爺也來了?我是想省幾個買馬錢,才在京裡找門道,找到這侯爺府的。府裡執事跟口上管馬市的有交情……咦,你這臉上……」 孔有德一摸,臉上凸出長長的鞭痕,自己三品遊擊竟受此羞辱,登時心頭火起,張口就罵:「他奶奶的,打馬又打人,這幫王八蛋,太橫了……」李九成趕忙捂住他的口:「快別說了!」他回頭左右瞧瞧,壓低了嗓門:「方才我遠遠地都瞧見了,可沒認出是你!虧得侯爺不知道,也虧得那些儀衛只想尋開心找樂子,沒跟你認真,要不然哪,哼……」 孔有德眼一瞪:「這麼厲害?」 李九成拉了他就走,他還不住地回頭看,高高的圍牆上,只能看到一個個翹角大屋頂和隱隱約約的樓臺亭閣。「別看啦!這兩三條胡同連成片,都是侯爺府的地界!」 孔有德一伸舌頭:「天爺!他是龍子龍孫?」 李九成搖搖頭。 「是皇親國戚?」 「不是。」 「跟咱帥爺一樣,進士舉人,文武全才?」 「也不是。倒跟你一樣,」李九成幾乎在耳語了,「從兵卒當起,百戶千總地步步升高……」 孔有德腳下一絆,猛地站住,愣了半天,突然打雷也似的吼了一聲:「當真?」 李九成嚇得一跳:「怎麼啦?」 孔有德摸著臉上的鞭痕,陡然間,臉漲得血紅,鼻孔翕張,氣息粗重地噴出幾句不連貫的話: 「他奶奶的……他能,我就不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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