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說你閱世淺,果然。」徐璜索性放下筷子,耐心教導外甥,「彼羽翼已成,明知必不能遏而故意阻之,徒留他日隱患,不如玉成。此即古人所雲『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耳!」

  呂烈突然換上一副嬉皮笑臉:「既如此,舅舅就寬我登州一分,替我們那四十五萬說句好話嘛!」

  徐璜又拿起筷子夾菜吃飯:「四十五萬不是小數,說好話未必有用。況且你們那位孫巡撫……」

  呂烈一口接過來,故意激昂地說:「我見到過的大小文武官員中,他是最有才、人品最高、為官最清廉的!」

  徐璜極力掩飾心裡的惱怒:「不料世間還有人令你心折,倒也難得!只是你那孫巡撫以舉人出身得此高位,朝中多半不服,就連這次平定劉興治,朝中也多說是天意自敗,非他之功……他的事自然格外難辦。況且又能受他何賜?」

  呂烈心裡氣極了。不知朝中這幫人是何心腸!平定劉興治,他是從頭到尾參與了的。多少心血、多少危難,驚濤駭浪,槍林彈雨!天意自敗?區區四個字就一筆抹殺了!對付異己,確實得著刀筆吏的真髓,殺人不用刀!可他們還想不想再招天下賢士替國家出力?他努力壓下憤懣,只在嘴角撇下幾分嘲弄:

  「終不成要外甥賄賂舅舅?……」

  徐璜變色,「啪」地把碗一放:「什麼話!我最恨這兩個字,你難道不知?凡事只要沾著錢字,無不卑污!我才幹品行雖不敢誇口,自問清廉二字卻是無愧,一向總在這二字上痛下功夫,名聲也頗不惡。饒是小心如此,一班失意小人還是心懷妒嫉,造謠惑眾,唯恐天下不亂。你是我親子侄,竟也如是說,真正豈有此理!」

  見舅舅生了氣,呂烈不得不收斂幾分,並轉移視線:「怎麼造謠惑眾?朝中出了什麼事?」

  「你看看這個!」徐璜從懷中取出一紙,「啪」地拍在呂烈面前,激憤形於辭色,「這匿名帖,竟貼上了皇極殿邊牆!叫他這一寫,我大明朝堂直是一團漆黑,成何體統?欲啟聖上疑忌之心、置九卿於死地而後快,用心又何其毒也!」

  呂烈拿起匿名帖一看,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上至輔政大學士,中至六部尚書,下至禦史、給事中、翰林,最受重用最時興的二十四人,一一列名,編為二十四氣,各注一綽號。首先列出的,是幾名輔政大學士:

  成輔基命雜氣順風火

  周輔延儒妖氣摩登伽女

  錢輔象坤屍氣癡虎倀

  溫輔體仁賊氣桃樹精

  ……

  「哈哈!妙絕!」呂烈才看了幾行,就忍不住拍案叫絕。實在是太像其人了!連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隱私,也藏在「氣」和綽號中了。

  「放肆!」徐璜把筷子一擱,口氣不重,但瞪了外甥一眼。呂烈聳聳眉毛,收住笑,低頭看下去:

  梁司馬廷棟油氣九尾狐

  倪宗伯元璐淫氣假薑詩

  房少司空可壯臭氣海上暴客

  ……

  列名最多的,是參與會推薦賢的言官:

  章都諫正辰陰氣灰地蛇

  吳僉憲甡殺氣再生吳起

  王都諫道純霸氣塑大蟲

  ……

  徐僉憲璜痰氣兩頭蛇

  呂烈一下子看到了舅舅的大名,想笑,極力忍住。痰氣!兩頭蛇!真是惟妙惟肖,太精彩了!呂烈暗暗叫絕。想想去年舅舅御前面君時的醜態,不是如痰堵喉,吐不出真話嗎?想想他平日口是心非假正經,可不是兩頭蛇性情嗎?真佩服這位「造謠惑眾者」的眼光和才氣!

  哈,罵得痛快,罵得絕!還有「棍氣」、「穢氣」、「濁氣」、「瘴氣」、「毒氣」、「逆氣」、「戾氣」,甚至命名為「糞氣」、「膻氣」、「疝氣」!至於綽號,更加琳琅滿目:「賽黃巢」、「金槍手」、「靠壁鬼」、「黑面豹」、「齧人馬」、「潑天罡」、「喉下癬」、「金甲神」、「水棉花」、「假飛虎」……如果都如舅舅之「痰氣」、「兩頭蛇」一樣準確,則朝堂上袞袞諸公,盡是何等貨色?怎能不一團漆黑?

  這表面輕薄、骨子裡惡毒的匿名帖,不但極盡嬉笑怒駡之能事,而且著實包藏禍心。呂烈直是想笑,一忍再忍,還是捅出了這個要害問題:

  「皇上若是見到此帖,不知作何想?」

  徐璜已吃完飯,從妻子手中接過茶水輕輕漱口。妻子忙捧過水盂接去他吐出的漱口水,再交給侍立在一旁的丫環,態度之恭敬,笑容之殷勤,與丈夫的視如不見的冷漠,一齊落在呂烈眼裡,又激起他一陣不痛快。徐璜卻站起身,說到皇上頗為鄭重:

  「幸而皇上英明,為此事特地下諭說:『命司禮監收集焚毀,不許流傳,勿再令人見,以全大臣之體面,也表明朕無疑于諸臣!』……如此,則小人輩不能得逞了!」

  皇上不疑,難道朝野不疑?今日不疑,難道今後不疑?小人罵小人,舅舅的神態再次使呂烈覺得可笑可鄙,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不說了,不說了!小人之輩十惡不赦,都該千刀萬剮……還是說說我們登州的四十五萬吧!」

  徐璜皺皺眉頭:「你向來是從軍吃糧、萬事不管的人,對這四十五萬何以這般牽腸掛肚?莫非撥得款下有你的回扣?」

  呂烈冷冷一笑,靠椅背坐定,一聲不響地看著舅舅。

  徐璜越加慷慨:「如今貪風熾烈,朝野盡然。今日在朝房,不知誰提到一個新城王叔圃,竟然眾口一詞,讚美不已,大有薦舉之意。哼,必是廣行賄賂!如此朝政安得不亂!」

  他正高談闊論,守門老僕持一名刺稟告:「老爺,新城王使君候謁。」

  徐璜一看名刺,正是他剛才罵的那位王叔圃,登時發怒:「誰叫你亂遞名刺?沒眼色的奴才!這不是要壞我清白,辱我名聲嗎?拿鞭子來!聽見沒有?」他瞪眼沖妻子吼。老僕嚇得叩頭求饒。呂烈坐在一旁剔牙,仿佛沒看見。

  丫環取來鞭子雙手奉給馮氏,馮氏又雙手奉上,膽怯地小聲勸說:「老爺息怒,不要氣壞身子……」

  「多口!」徐璜順口斥責,馮氏立刻垂頭不語。他拿著鞭子反復折拗試軟硬,卻一眼一眼地看呂烈,嘴裡不大連貫地念叨著:「清廉家聲,豈容褻瀆?……」

  呂烈只不做聲,毫無勸阻的意思。舅媽硬著頭皮小聲說:「吳橋王家是大族……我家表姑夫姓王,祖籍仿佛……不是吳橋,便是新城……」

  徐璜想了想,沉吟道:「若是親戚……」

  這時呂烈才哈哈一笑:「舅舅,不見面怎知他來意?」

  徐璜連忙接過話茬兒:「依你說,是見見他為好?……也罷,傳他客廳相見。若有不軌之心,我可不留面子!」說著氣昂昂地去了。

  呂烈又坐回桌邊陪舅母,替她布菜端湯。舅母感激地笑笑,溫和得可憐:「你難得回家,不要為我忙累。」

  「舅媽,舅舅怎麼還是這般形景兒?」呂烈很不平。

  「隨他去吧。烈兒,你老大不小,到下月初八就二十六歲了。再不求親成家,惹人笑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說到後來,舅母的聲音微微發抖。呂烈不願引起無兒無女的舅母傷心,但又不願對柔弱溫存的舅母說假話,哼了一聲,咬牙道:

  「父慈子孝,他不慈我便不孝!若不看母親面上,我都懶得叫他這聲爹……」

  想起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浪蕩父親,呂烈打心底裡厭惡。照說男子漢不嫖不賭上不得台盤,但他那樣不成器、沒皮沒臉卻世間難尋。記得小時候家裡全靠舅父舅母周濟過活,父親竟也心安理得地遊手好閒吃白食,好多次把家用糧米銀錢偷去賭博輸個精光,害得母子在家挨餓,他卻又向舅舅伸手。錢一到手,進妓院一住就是半月,無賴至極,填不滿的無底洞!舅父舅母仿佛欠他什麼情也似的,總是有求必應,真叫幼小的呂烈難解難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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