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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湯若望指著商人,說著半生不熟的漢話:「你!騙!欺騙!」

  他的指責只換來更加放肆的狂笑。湯若望壓不住火爆的脾氣,怒吼一聲,掀翻了桌子,整個船身震動了。雕花木隔斷上懸著的粉紅色帷簾忽然拉開,那邊一些吟詩作畫、飲酒談笑的文士圍過來看究竟,其中一人大聲說:

  「他是一位有學問的傳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們不該壞人家的道行!」

  湯若望發完火又後悔了,因為他今天沒穿教士的黑袍,便指著滿地狼藉說:「我,賠償!」他轉向替他說話的文士,猛然認出他是同住在耶穌會公學、前來澳門為朝廷募購西洋大炮的學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啟的學生。為徐光啟和他的學生們自捐資費購炮的愛國熱忱,湯若望還非常感動哩。

  於是,他知道了,這就是中國廣南一帶有名的水上妓院——花船。美麗掩蓋著醜惡,文雅莊重與淫佚並存,對他將要畢生傳教的這個國家的複雜古怪,有了第一次體驗。

  他們第二天在耶穌會公學再見,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后新朋友就押運大炮去了廣州,給湯若望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和名號:孫元化,字初陽。

  過了三年,湯若望隨傳教組沿北江、贛江、長江來到可愛的江南小城嘉定,那裡已有了規整的教堂和數百名教徒,成為傳教江南的基地。當傳教組被引導與捐助地盤、出資修建教堂的教友見面時,湯若望不禁驚呼出聲:「啊!老朋友!孫元化!孫初陽……」

  「哦,湯神父,你的漢話說得這麼好了!該稱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歐斯……」孫元化緊握著湯若望的大手,文靜而含蓄地笑著,湯若望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們共同度過整整一個秋天。湯若望成了孫元化家最受歡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歲的幼蘩的大朋友。孫元化跟從湯若望研修火炮及炮臺,他是徐光啟的得意門生,有很好的數學幾何基礎,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後來的甯遠大捷、甯錦大捷中,孫元化「以台護炮、以炮護城、以城護民」,輔佐袁崇煥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孫元化回到北京時,本已赴京傳教的湯若望已被教會遣派去了西安,他們未能見面。今天他們重逢,三十八歲的湯若望已晉升了教職,四十八歲的孫元化,更是獨一無二的、以舉人出身而獲超擢的方面大員了。

  「啊,我已經見到依沙貝拉,長成大姑娘啦!」湯若望感慨地笑著連連搖頭,「還像小時候一樣,想當修女。」

  「我對她說了,如果到二十四歲決心還不變,就送你去當修女!」孫元化說罷,眾人隨他一起笑了。

  得知孫元化此行目的後,湯若望十分關切地問:「皇帝召見了嗎?」

  孫元化歎了口氣:「召見過了。」

  沉默片刻,金聲搖搖頭:「一說要錢,兵部戶部就叫苦;一提要辦西洋大炮,就有許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豈可用夷人的淫巧小技禦敵!甚至竟有因誅殺袁崇煥而罪及西洋大炮呢……」

  徐光啟皺起蒼蒼濃眉:「當初只為京師處處有人掣肘,動輒得咎,才薦初陽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為天下武備最精良的重鎮,見仗得一次大勝,西洋大炮才能正名,在九邊各鎮推而廣之,實用于抗金複遼。所以初陽的通盤防守之策務必成功!」

  又是一陣沉默。徐光啟是他們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啟的話他們當然贊成。無奈,巨大的軍費開支非私人所能包攬,非皇上點頭、朝廷通過不可,然而,這很難很難……

  徐光啟府上一名老僕來稟:司禮監吳公公差人到處尋找孫巡撫,直找到徐府來了。徐光啟和金聲都驚訝地看看孫元化。孫元化臉上掠過一絲難堪:「他找我做什麼?」

  回說是特意致謝,並代他家太夫人請孫夫人赴宴。

  孫元化有點臉紅,連忙說明吳直母親隨舟同行的緣故,並解釋說:「難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當面拒絕,並不是想與他來往……」

  徐光啟歎道:「何必拒絕他……那麼,我們告辭吧?神父,晚上過來一同進餐,可好?」

  孫元化遞給湯若望一卷圖紙:「這是我新近想要修築的依山面海炮臺的草圖,請神父測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個直角鐵尺夾半圓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這是我新近製作的銃規,在炮口測算距離和發射角,也請神父過目。」

  湯若望笑了:「你已經成了大明的炮臺和火炮專家啦!」

  孫元化遜謝著:「學生的成績,是老師的光榮。」

  「謝謝!這是對我的最高獎勵。」湯若望拍拍圖紙,「晚上我們一同討論吧!」

  徐夫人請客人在小花廳坐定,命人取來兩隻二尺多高的長方木匣擺在桌上,說:

  「幼蘩,這是送給你的。打開看看,喜歡不喜歡?」

  幼蘩解繩帶,開木蓋,「啊」的一聲驚呼,高興得大叫:「啊呀姆媽!銅人!是銅人!」

  果然是身著彩服、一男一女兩個笑眯眯的銅人。

  「哎喲!女孩兒家恁響喉嚨!」孫夫人疼愛地責備女兒。

  「姆媽,你不知道,這叫針灸銅人。」幼蘩扶起銅人對母親比畫,「銅人頭頂灌進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針。找得准,針進水出,穴位不對,針刺不進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難難幼蘩的,她竟識得,可見讀書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愛玩具一樣撫摸著銅人,嘴裡念叨著:「書上講,銅人是北宋御醫王惟制的……太好啦!謝謝太師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謝我,是你家太老師請人仿製的。早聽說你喜歡醫術針灸……做個好郎中也能濟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這個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褳——書呆(袋)子!只信書上的話。我對她講,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黃牛鑽老鼠洞——行勿通。她卻是東西耳朵南北聽——橫豎聽不進!我再三勸她也是雞毛敲銅鑼——白費勁……」孫夫人一口又響又脆又快的嘉定話,一串有趣的歇後語,說得大家笑個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莊重敬畏,恢復了平日的爽朗。

  幼蘩立即就想試針,徐夫人命丫環領她去小書房,說那裡有針灸圖可以對照。孫夫人又囑咐道:

  「銀翹,你陪幼蘩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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