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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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人好記性!小的吳同,小的叔父乃司禮監秉筆吳直。」 孫元化沉吟間,前來為巡撫送行的張可大發話:「去年五月裡你不是已尋著你的祖母了嗎?登州府還差人專送到京的。」 「是。那次尋的不對,今年重新尋過,方才尋著真的。聽說孫大人有家眷船進京,小的大膽,想陪祖母隨舟同行,乞大人恩准。」見孫元化遲疑不語,他連忙補充:「我們自家有船,只求途中有個照應。」 這事真有幾分為難:司禮監秉筆太監權勢驚人,不能得罪;但與閹豎交往將為士大夫所不齒,有礙清名。 孫元化終於點了頭:「難得吳公公一片孝心,富貴不忘本。若能母子團聚,也是一樁美事。孔遊擊,帶他同行。」 歸結到「君子成人之美」這種人所共欽的德行,一切難處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吳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張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孫巡撫的精明獨到,更別說孔有德了。 後來,孔有德奉命領吳家老太太上船,正碰上呂烈來找他,尚未開口,突然愣住了。孔有德順著他直直的目光看過去,原來吳家老太太掀開轎簾朝外張望。那是個富態的婦人,雖然鬢髮已經灰白,卻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來三十年前姿色必定動人。 「她是誰?」呂烈目不轉睛,嘴裡輕聲問。 「別老盯著看個沒完,」孔有德小聲埋怨道,「人家是貴婦人……」 「什——麼?」呂烈一扭頭,發紅的眼睛裡的狂暴把孔有德嚇一跳。這時轎停在泊船處,跟從的丫頭打轎簾,吳同恭敬地上去攙扶。孔有德有心也獻個殷勤,卻走不動,回頭一看,束甲帶被呂烈攥住,不讓他向前。 披著茶色繡福字錦緞披風的老太太向他們掃了一眼,走了兩步,又回頭一望。呂烈雙臂抱在胸前,微微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從濃眉下接住她拋來的目光。老太太臉上掠過一片不安甚至驚慌,隨即老練地微微一笑,搖搖擺擺地順著踏板上船去了。 「你認識她?」旁觀的孔有德很奇怪。 「她到底是誰?」呂烈反問。 孔有德說起吳同叩請附舟的經過。呂烈先是聳起眉尖吃驚,繼而放聲大笑,後來大笑漸漸變成冷笑,竟至沉默不語了。這時好幾名侍從親兵來找他們,很快又淹沒在開船前的一大堆繁雜事務中了。 這個孔有德!平生頭一回進京,見識帝都花花世界,多少事不惦著打聽,偏記住了這件事盯著問!由於平定劉興治,兩人常在一處混得熟了,呂烈暗自也喜歡孔有德的憨厚坦率,所以在登州兵和遼東兵之間,他們倆要算交情最厚的了。呂烈於是懶洋洋地倚著船幫,對孔有德眯眼笑著問道: 「帥爺上任才半年,不夠述職時間,幹嗎急著進京?」 「這呀?咳,一句話,要錢!帥爺想明年就渡海北上,收復四州哩!可造船造炮得多少錢哪?還缺四十五萬,不找皇上,誰給?」 「哦……我再問你,登州營官數十上百,帥爺為啥單選我隨行?」 「這還用問!看你能幹唄!」 呂烈目光咄咄逼人:「當真?」 孔有德茫然不解,這點小事呂烈何以這般認真?他搔搔額頭:「這有啥真假可說?」 「不是旁人薦給帥爺?」 「這……說不準。好像聽說,張總鎮薦過你。」 呂烈歎口氣,又那麼懶洋洋的了,唇邊露出那慣有的嘲諷:「是薦我才幹出眾?」 「對。」孔有德記起來了,很高興地接下去說,「還說你家大人是朝廷貴官,增撥軍費的事好通融。」 呂烈「哼」一聲,無精打采地閉了眼曬太陽,不再問了。 「別打盹啊!我問你的事呢?你認識那老太太?」 呂烈微微睜眼,怪模怪樣地一笑:「什麼老太太貴婦人,是個老娼婦老鴇子!早他媽斷子絕孫了,怎麼會養出個太監兒子?」 孔有德吃驚地張大了嘴:「啊?……該不是一夥剪綹兒騙子吧?你多咱見過她?沒認錯?」 「錯不了!骨頭燒成灰兒我也認得!」惡狠狠地說罷,呂烈又解嘲似的笑開了。 孔有德更加擔心:「要是騙子,不過省幾個船錢,哪怕捎點贓銀贓物也有限,若是韃子奸細……哎,不成,得去稟告帥爺!」 呂烈一想,也覺著嚴重,兩人相隨去見孫元化。不料路過呂烈艙房時,傳出一聲低喊:「呂哥……」他倆驚異地對視一眼,慌忙進艙去瞧,竟是張鹿征!他驚慌失措地迎著呂烈跪下去,連聲哀求:「呂哥,救救我!」 事出意外,在遼東孔有德面前,呂烈尤其覺得丟臉,板起面孔厲聲問:「誰叫你來的?帥爺可知情?」 張鹿征膽怯地瞥了瞥孔有德,低頭不語。 呂烈對孔有德說:「老兄且去見帥爺,先別吭聲,過一會兒我領他去。」 孔有德想了想:「也好。可得問明白了,別出事。」 孔有德一走開,呂烈就發了火:「你這是幹什麼?往登州兵臉上抹黑嗎?告訴你爹,看不打折你的腿!」 「哎呀呂哥,千萬別叫我爹知道……」 呂烈眼珠一轉:「怎麼?你跟你小姨娘的事發了?」 張鹿征垂頭喪氣道:「咳,別提了,誰料老頭子的醋勁竟那麼大……今早起因要給孫巡撫送行,小姨娘過來給我篦頭。那一股股體香,那扭扭的腰,顫顫的奶子,還有鉤子也似的媚眼兒,撩得我直冒火,摸她揉她,又是笑又是喘,正美呢,老頭子從後房出來了,嚇得我趕緊抽手,不想太慌了,把裙帶拽斷,她那裙子可不就落下來,什麼全露了……老頭子眼多尖?全看了去,拔刀就來斫我,我還不撒丫子跑哇?想來想去沒路,就偷偷上了船……」 呂烈又是笑又是皺眉又是罵:「你這小兔崽子,這麼不小心!偷情偷情,要緊是偷,還能敲鐘打鼓!況且又是你爹最寵愛的小妾!唉,走吧,去見帥爺。」 張鹿征直縮脖子:「啊呀,那可不行!」 「誰藏得住你這麼個大活人?總得討他的示下。」 孫元化見到張鹿征,也很意外。聽張鹿征說失手打碎玉瓶招得父親大怒、持刀趕殺的緣由後,他沉吟道:「張總鎮一向不是這等計較小事啊……父子間家事也難說清。這樣吧,我寫信勸勸你父親,告之你在我處,也好叫他放心。待他消氣,我們也回登州了,你去向父親謝罪。」 張鹿征喜出望外,連忙叩謝。 這位孫巡撫處事,果真是面面俱到!呂烈不快地暗想,孫巡撫卻已轉向了他,問道:「聽孔有德說,你認出那吳直的母親是……確實嗎?不會認錯?」 「沒有錯!」 「但這位吳直的侄子吳同,也確是真的。」 「帥爺認識吳同?」呂烈和孔有德異口同聲。 孫元化點點頭:「那是五年前,甯遠大捷之後,吳同奉叔命,送來因大捷為魏忠賢請功請封的折本,邀我簽押,被我回絕了。他那時不到二十歲,已經十分驕橫,很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這次倒謙恭了許多。」 孔有德又不明白了:「那吳直不就是魏忠賢逆黨了嗎?如今怎麼反成了大太監?」 呂烈冷笑:「蒼狗白雲,誰說得清!」 孫元化和顏悅色:「聽說吳直查逆案逆黨頗有功,很得聖上信賴。或許此人幼年入宮,他的母親迫于窮困,不得已墮入風塵。如今,吳直富貴不忘根本,不嫌貧賤,也算難能可貴。我們還是隱惡揚善為好。」 孔有德連連點頭。呂烈咬咬牙根,沒說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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