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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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連連搖頭。 孔有德大喜,滿臉賠笑:「真對不住,弄錯啦,弄錯啦!你老別生氣……走!走!咱們快回去吧!」連拉帶推把呂烈拽出人群。呂烈頻頻回顧,分明還想說點什麼,無奈氣力不敵孔有德,被他一直揪出海神廟山門。 呂烈十分惱怒:「無緣無故,你發的什麼羊角瘋?」 「我瘋?我是怕你瘋!報仇殺人,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可現在登州,你又身為營官,殺人犯事,前程豈不白白斷送了?再說哩,非殺不可,悄悄幹就是了,哪能敲大鑼擂大鼓地滿世界說去?」 呂烈越聽越糊塗:「說的什麼!誰要殺人啦!殺誰呀?」 「你自己說的嘛,不是要殺一個叫舒四的人嗎?」 「舒四是誰?我多咱說過?」 「就是剛剛,在望日樓上。我剛上樓梯,就聽到你在樓上大叫什麼『舒四真可殺,逼得我沒路走啦』!急得我連樓也沒上,趕著去找你的朋友快來勸勸你,一個也沒尋著!我回頭再尋你,就看你跟那老漢一家子鬥口……」 「哈哈哈哈……」呂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孔有德憨憨地看著呂烈,不由得也隨著笑:「嘿嘿,你笑啥呢?想是悟過來了,心裡高興?」 呂烈沖他連連擺手,一時笑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與幾位儒生在望日樓上飲酒論詩時,說起做了五日登州太守的蘇東坡和他的海市詩,秀才們讚美「斜陽萬里孤島沒,但見碧海磨青銅」,呂烈卻喜愛「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談到東坡妙處,說他占盡風華,已有醉意的呂烈拍案大叫: 「蘇軾真可殺!逼得我輩再無出路了!」 竟釀成一場誤會!事雖可笑,足見孔有德的為人憨厚坦誠。呂烈不覺把平日輕視遼人輕視孔有德的成見消了大半。但他並不說破,因為報仇殺人最使血性剛腸的遼東漢心折,能為自己增加一層神秘色彩。他平息了大笑,問道:「孔大哥上望日樓也是去觀景嗎?」 孔有德恍然記起:「哎呀,我是肚子餓了去找點吃的。」他一按門板一樣闊大的胸肚:「哈,剛想起來,它就又嘰裡咕嚕叫開了!」 「來,我請客!」呂烈把孔有德拉進山坡上那處懸著「福山大麵館」招牌的食棚裡坐定,「這兒的炸蠣黃、韭菜炒海腸子原是雙絕,可惜今兒海神娘娘誕辰,館子裡不敢拿她的臣民下油鍋。不過還有幾樣菜很有味,福山大面也算南北馳名。」說罷,他要了帶子條、柳葉條、細扁條、韭菜條、綠豆條、細勻條、一窩絲、燈草皮的面各半斤,要分別澆上溫鹵、大鹵、三鮮鹵、炸醬鹵、肉絲鹵、麻汁鹵、清湯鹵、雞片鹵;又要了油爆肚仁、爆雙脆、九轉大腸、溜腰花、燒五絲,還有就菜吃的三斤叉子火食、三斤硬面鍋餅、三斤酒。 呂烈原已酒足飯飽,只端了那碗清湯鹵的一窩絲相陪,孔有德卻「稀裡呼嚕」,飲酒吃菜嚼餅喝面,如風捲殘雲,不大工夫,把滿滿一桌子東西吃個一乾二淨!呂烈看呆了,各桌的食客也都停箸擱杯看著孔有德笑,嘖嘖稱奇,有人高喊:「老兄好量!」孔有德摸著微微凸出的肚子,心滿意足地眯著眼笑:「痛快!痛快!呂兄弟,生受你了!」 孔有德竟是來拜神的!呂烈看他認真地買香燭黃表,連價也不敢還,覺得有趣:「你也拜海神娘娘?」 「不敢!我老孔哪裡配。」 「不如去拜月老拜送子觀音拜孔夫子!」呂烈取笑他。 孔有德一雙大蒲扇樣的手亂晃:「不拜不拜!月老沒給我尋老婆,觀音不給我送兒子,孔夫子又沒教我識字,我憑啥拜他們哩?」他領了呂烈擠出人群,走進天妃宮前殿,把香燭分別插在左右守門神將前的香爐裡,燒罷黃紙,向二位門將虔誠地各叩了三個頭。呂烈站在一旁看得奇怪: 「這兩個無名之輩,也值得孔大哥去誠心拜他?」 孔有德略略遲疑:「呂兄弟是貴公子,念過書的人,也難知道江湖上的事。這兩尊神一個叫嘉祐,一個叫嘉鷹,哥兒倆原是海上豪雄,稱霸一時,後來給天妃娘娘收服,替娘娘守門,也成了幹海上營生的守護真神。當年投奔毛大將軍以前……」他撂下半句話,一把拽住一個匆匆進殿的人:「仲明,跑啥?還不快來拜拜嘉祐嘉鷹?」 耿仲明想也不想,跑上去就拜,站起身就著急地問:「二位可見著帥爺?」他擦著臉上的汗,眼睛得更快了:「明明跟著他,人堆裡一擠就擠散了,也不知帥爺身邊還有幾個人!」 孔有德也急了:「這還得了?快走,一路去尋!」 呂烈想了想:「多半在海市亭觀滄海哩!」 孫元化是在海市亭。一領石青袍,藍色風衣風帽,頗似一位游山的名士。背手而立,面對浩瀚的海天,貌似觀海,眉間深如刀刻的皺紋裡,埋著無數憂慮。 平定劉興治之後,他巡視了自己的管區,登州、萊州、東江各島、陸師水師各營都走遍了。他歷來認為,攻防攻防,先防後攻,先要強固各處守衛,然後加強攻擊力量;先保登萊東江不失,再設法收復金、海、蓋、複四州乃至遼東全境。為防,各處需築炮臺制大炮;為攻,需造海船,船上列炮。要辦這兩項,怎麼也要八十萬兩白銀才能初具規模。他盡力節省,從各種費用裡抉、摘、耙、羅,頂多能籌到三十五萬,還有四十五萬怎麼辦?這些天他日夜為此算計設法,實在智窮力竭勞頓不堪,今日趁天妃宮廟會來散散心。見三位部下匆匆趕到,他收起重重心事,藹然笑道: 「可惜正當冬末,不然此處確是觀海市的好地方。」 「是,所以名為海市亭。」呂烈回答著,向孔、耿二人說明蓬萊海市的奇景。忽聽孫元化問道: 「此處有正月十六祭奠的風俗嗎?」 孫元化正指著東邊田橫山腳海邊礁石群,那兒有數人舉著白幡燒紙招魂。呂烈看了一眼,講起一段本地傳聞: 早年間一家招商客店的女兒跟一位住店客人有了私情,海誓山盟,訂下娶嫁之約。客人一去不返,女孩兒天天在海邊盼望。後來父母又打又罵逼她出嫁,竟打得女孩兒小產,招來滿城人的唾駡。女孩兒抱著死孩子正月十六投海自盡,投海前她賭咒發願,要她的情人為她母子報仇!海神娘娘准了她的詛咒,一旦她的情人或情人的後代來到登州,登州便要遭一大劫…… 「這些燒紙的是求她收回詛咒,求海神娘娘減輕懲罰……咳,無稽之談!」呂烈說罷,揮手一笑。 「是什麼時候的事?」孫元化問。 「小妞兒投海嗎?」呂烈的話語又近於輕薄,「有說是二百年前,有說是正德年間,有說是二三十年前,誰知道!」 直到他們緩步下山,還在討論這個觸動人心的傳說,耿仲明惋歎女孩兒癡心真情,孔有德痛駡那情人負心不義,孫元化則微笑地靜聽他們爭執。 「這是鏡石亭,咱們進去看看?」呂烈領頭進了一座小亭,這裡遊人不似其他地方那麼擁擠,北牆上嵌了一塊光可鑒人的方石,「這就是鏡石,凡思鄉心切的人,可于石中見到故里家山。」 孔有德忙問:「果真靈驗嗎?」 呂烈笑道:「誠則靈。」 孔有德拽了耿仲明去鏡石上照看:「讓俺們來看看俺們金州老家……孫爺不來看看?」在人群中他們不敢稱「帥爺」,因為出來逛會,都換了平民便裝。 孫元化淡淡一笑:「若是三生石,能映出過去未來,還值得一照;只現故里,徒增鄉愁,不看也罷了。呂賢弟,你說呢?……呂賢弟!」 呂烈正心神不定地向亭外張望,聞喚一驚,答非所問,令眾人愕然:「正是,冬春交替之際,易生瘟病……」 「兩位也是金州人嗎?」一聲清晰的遼東話,招得孔有德、耿仲明連忙回頭:兩個高身量的男子站在背後,說話的一位貂帽貂袍,華麗富貴,長得眉目清秀,疏疏的五綹髯襯出他一派斯文,親切地笑道:「他鄉得遇故鄉人,真難得呀!」 孔有德、耿仲明分外高興,立刻攀談上了。此人姓程,原是瀋陽生員,金韃占了遼東,他逃到旅順,因家境富裕,便做起了參貂生意,來往於朝鮮、旅順、大沽之間。這是頭一回來登州,不料登州如此繁富,海神廟會如此熱鬧有趣,他下回還要來。 耿仲明挺內行:「參貂生意可是大買賣,老兄賺不少吧?」 程秀才笑了笑:「托海神娘娘的福,這兩年出海趟趟不回空。方才已在娘娘跟前謝禱過了,添了一炷燈油錢。二位同鄉若有難處,在下理當幫襯。在下住在鼓樓後街悅來客棧。」 孔有德搖手道:「不客氣,不客氣!如今旅順海面城裡還都平順嗎?」 「平順,平順!多虧官軍平了劉五。黃總鎮在旅順整飭兵馬,嚴肅城守,大炮都排上了城門,金韃輕易不敢來犯。不過,比起來,旅順總歸不如登州。」 孔有德一揚臉:「那還用說!孫巡撫駐節登州嘛!」 程秀才指點著伸入大海的東炮臺笑道:「便是大炮,登州的也多。年前在旅順聽人說金韃也要造大炮了,鬧得人心惶惶的……」 耿仲明輕蔑地一皺鼻子:「韃子也會造大炮?笑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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