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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別動!」「站住!」四面八方一片呐喊,牆頭房頂、掀開的天棚上,密密麻麻佈滿了鳥銃手、弓箭手,大門外又沖進來許多兵馬,劉家兵勇紛紛扔下兵器,乖乖投降。

  劉興治慢慢倒退,想退進屋從後窗逃走。未到臺階,腳下被人使了個絆子,「撲通」摔倒,一隻穿厚底靴的大腳踩住了他的脊背。他用力扭頭看,竟是雙手還反綁著的呂烈,毫無醉意,望著他冷笑。

  劉興治束手就擒,苦笑道:「這麼說,孫帥爺他,他猜透了?……啊!——」他突然慘烈地大叫一聲:兩把利劍,幾乎同時,一前一後地把他刺穿!呂烈大驚,阻攔已是不及。胸前一劍是孔有德刺的,背後那一劍來自一位不相識的中年軍官之手。呂烈連忙說:

  「孫巡撫有令,要留活口!」

  中年軍官陰沉地笑了笑,說:「斬草除根,免留後患!老孔,別來無恙啊?」

  孔有德「呸呸」地吐著口裡的糞土:「啊哈,沈世魁!早點來多好,我就少遭這份罪哩!呸!呸!這狗娘養的高麗賤坯……」

  倒在地上的劉興治,按住胸口汩汩出血的傷處,極力抬起上身,瞥了沈世魁一眼,並不理睬,轉臉望定孔有德,恨恨地說:「我是高麗賤坯,你也不過是遼呆子,喪家犬!誰又比誰有臉?……」

  此刻,後院押出的一串脂濃粉香、紅襖綠裙的女人,正打旁邊經過,一個個嚇得渾身哆嗦,不敢抬頭。那個病病歪歪、瘦小得像個孩子的女人突然沖出來,誰也來不及阻攔,她已撲到劉興治身上。劉興治胸前的血頓時沾滿了她的衣領和面頰,她悽楚地哀叫一聲:「五哥——」

  劉興治竭力聚集力量和精神,在唇邊彎出一絲微笑:「貞姐,累你受了一輩子苦,真對不起你!可我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下輩子報答你……下輩子。」他一直表現得神完氣足,仿佛是個正常人在說家常話,清清楚楚送出「下輩子」三個字以後,雙目一合,停止了呼吸。

  「五哥!——」那小女人肝腸寸斷地低聲呻吟著,摟著劉興治的屍體,似乎在哭,卻發不出聲音,好半天不抬頭,不動。等到沈世魁、孔有德、呂烈、耿仲明他們圍過來,令人把她拉走時,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眾人瞠目相視,一種說不清是恐懼、驚詫還是敬佩、羡慕的複雜感情,突然壓到眾人心頭,很沉重,壓得他們都說不出話。孫元化進來了,正遇上這死一樣的寂靜。

  「他……死了?」孫元化問。

  沒人回答,大家都呆呆地望著那一對拆不散的夫妻。良久,孫元化歎了口氣,低聲地、像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

  「他死了……」

  正月十六,是一年一度的五天海神廟會中最熱鬧、最隆重的一天,因為這一天是海神廟主神、輔國佑民顯靈感應神妃,即人們俗稱的天妃娘娘聖誕之期。商民畏之如虎的劉興治已死,各島變亂平定,漁民揚帆出海,商船停泊往來一如既往。又因遼東失陷,與朝鮮的參貂布帛貿易改由此處轉輸;皮島駐軍每年的八十萬兩餉銀也以此處為孔道,一時商旅雲集,遊人如織,登州恢復了膠東首府的地位而富甲六郡。所以今年的海神廟會格外熱鬧,登州舉城狂歡,趁著元旦、元宵節的餘興,還是過年的那身最像樣的穿戴,扶老攜幼,拖兒帶女,紛紛走迎仙橋,出振揚門,擁向丹崖山。

  丹崖山仿佛水發的海參,驟然胖大了許多:各條盤旋至山頂的路上,支出來的那五顏六色的各種棚攤,是它身上的一行行參刺;擁塞在蓬萊閣、三清殿、龍王殿之間那密如簇簇蟻群的香客遊人,是它膨脹的參體。嘈雜的叫賣聲、呼兒喚女聲、說笑打鬧聲、爭吵叱駡聲海潮般喧囂著,其中又透出天妃宮前大戲臺上那脆亮高亢的鑼鼓響;香火味、酒菜味、柴煙味、塵土味、海腥味,還有汗酸臭、脂粉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呂烈走出望日樓,正在欲醉未醉之際,很是舒泰。他一早趕來,看到了最寧靜澄碧的海上那最清晰壯觀的日出,飽了眼福。在樓上品嘗了三清殿道士最拿手的八珍素齋,飲了大名久仰的千日酒,飽了口福。又和幾位儒生指點山海,談詩論賦,逸興遄飛,十分暢快。現在他惦著去飽耳福——今天在天妃宮唱戲的是馳名登、萊、青三州的聚仙班。

  呂烈穿過蓬萊閣下的廊子,在香客遊人中間竟無法邁步,當他終於擠到天妃宮殿前,便知道耳福享不成了:高高的戲樓東、西、北三面堆積著數千香客遊人看酬神戲,擠得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臺上鑼鼓鏗鏘,演的是八洞神仙的熱鬧戲文,台下人聲嘈雜,大人喊小孩哭,一些濃妝豔抹的婦人嗑瓜子剝花生嚼栗子山響,還不住嘻嘻說笑。呂烈頓時興趣索然。轉到戲樓背後,人群稀疏多了。那兒多是賣吃食的小攤。遊人香客在這裡買上一碗熱騰騰的豆漿、豆腐腦、老豆腐湯,就著香噴噴的果子、蟹殼黃燒餅吃下去,也是一件樂事。所以各處攤位買賣興隆。呂烈記起戲樓南邊原有兩兩對峙的赭紅色巨石六尊,有人叫它三台石——因為一對低一對高;有人叫它坤爻石——因為它正合了八卦中的坤卦:都說這六塊巨石連著丹崖山根,呂烈早就想要看個究竟。眼前都是人,坤爻石到哪裡去了?他按往日印象尋找,發現它們都被攤篷遮住了。矗立的石柱搭起篷來最方便不過。

  呂烈走到一塊坤爻石邊細細打量。它有一人高,兩人合抱,通體赭紅,上尖下圓,像是山裡鑽出來的巨大石筍。搖搖它,似蜻蜓撼柱;背抵石筍用力後推,仍是紋絲不動。他乘著酒興,退出幾步,對準石頭猛衝,用肩頭狠狠一撞。

  「哎呀!」有人驚叫。「劈裡啪啦」,「撲通」,響聲一片,籃子筐子水桶一齊被呂烈撞翻,水流滿地。老翁忙著扶桶,旁邊老婦趕著撿拾草藥。肇事的呂烈卻只管撿起被他撞碎的幾片碎石,得意地哈哈笑道:「果然根深!」——他聽過傳說:撞動坤爻石的男子,能降服天下女人。如果他知道這一撞將給他帶來多少苦惱,也許就不會這麼漫不經心了。

  老翁急眼了,揪住呂烈直嚷:「你這人!如此魯莽!撞翻藥箱也罷了,撞翻這許多水!」

  呂烈看看聞聲圍上來看熱鬧的遊人香客,看看兩位上歲數的老夫婦,嬉皮笑臉地狡辯:「我後腦勺上又沒長眼!一桶水什麼要緊!挑兩桶賠你!」

  「賠?你賠得起?這是五泉四井的好水,攢了三個多月才攢齊……」

  好傢伙,要訛人啦!呂烈一打量:篷上懸著一面「舍藥濟貧避瘟」的布招子,一位黑襖黑裙黑綾首帕蓋頭的女子舀出桶裡剩餘的水,往一窮婆婆的陶缽裡倒,又拿一束草藥遞過去,小聲囑咐:「煎三滾,分三次,每次一人一茶盞。」

  呂烈鼻子裡哼了一聲:「原來是搖『奪魂鈴』奪魂鈴:明代賣草藥郎中多肩背藥箱,手搖一個帶銅舌的鐵圈或串鈴,俗稱「響傳」、「病皆知」或「鐵響虎撐」,人們罵之為「奪魂鈴」。的……」複又嘻嘻笑道:「算我倒黴,撞上你二位老人家。也罷,我就讓讓,寧可受你腳踢幾下子出氣!可好?」他說著,扒拉開老翁揪住他袍襟的手。

  圍觀的人笑著當和事佬:「打兩拳豈不便當?」

  呂烈故意裝得驚懼萬分,連連搖手:「不敢不敢!經他手定難活命!」

  人群嘩笑,笑聲中有人爭辯:「人家是濟世救人的!」

  呂烈冷笑:「走江湖賣假藥、唯利是圖草菅人命的,哪一個不打出濟世救人的幌子騙錢!」

  老翁氣得說話都結巴了:「我們並、並不取……一文錢!」

  「不騙錢騙名!欺世盜名是也。如今這世道、人心,哼!」呂烈說罷拂袖就走。黑襖黑裙女子倏地轉過身,驚訝地看看呂烈,小聲地自語:

  「他怎麼把別人都……都看得那麼壞呢?」

  呂烈一扭頭,和那女子打了個照面,竟是位很年輕的姑娘,由於清瘦蒼白,更像個小女孩。不知是因為鼻樑太細,還是因為眉峰不平,她的長相普通的臉顯得不夠端正,只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湛如秋水,配上一對秀美細長的黑眉,成為整個面容的精華所在。這孩子氣的問話使呂烈失笑,順口反問:

  「是我把人看得太壞,還是人本來就壞?」

  女子蹙了眉尖,認真地想了想:「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總是有好有壞,哪能都壞?便是一個人,他心裡也是有惡念也有善念的啊……」

  呂烈覺得意外,這細弱溫婉的聲音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他不由得盯住那女子:「這麼說,你家是行善不是騙人的了?這桶裡真有五泉四井的水?」

  她垂下眼瞼,微微低頭擺弄那一束束草藥,不看呂烈,輕聲答道:「是真的。這裡攢了城外花山泉、臥龍泉、金沙泉、白石泉和七裡泉五泉之水,又添進城內化龍井、玉寒井、鳳眼井和甜井四井之水,用來煎藥,為的是潔淨和氣。冬春交替之際常有瘟病,所以將板蘭根、連翹、甘草入藥,清熱解毒。藥都在此,總不至於有草菅人命之嫌吧?」

  呂烈愣了半晌:「請問,貴姓?」

  黑衣女子仍不看他,靜靜地說:「我們並不想騙名。」

  圍觀的人們又笑了,是笑呂烈自食其果。呂烈又羞又惱,卻不能發作。正無解脫處,忽聽有人喊他,他趕忙應了一聲,孔有德撥開人群急匆匆地進來拽了他就走:

  「算了算了!大節下的,天大的仇也不能這會兒報哇,當心海神娘娘怪罪!」

  呂烈甩開他,臉上掛不住:「你瞎扯些什麼!」

  孔有德一怔,疑惑地看看呂烈,轉身問老翁:「你是不是姓舒?叫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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