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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哎,小陸奇一,」孔有德突然把這小兵拉到身邊咬耳朵悄聲問:「那幾處校場,他們那夥練的什麼?……」

  陸奇一當然明白「他們那夥」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圍舉石擔、舞石鎖、一個個汗濕衣衫的遼丁們,說:「一樣一樣,練得狠著哩!陳良謨營練射箭練格鬥;姚士良營練刀槍劍戟外帶火銃佛朗機;管惟誠幫著張鹿征擺陣……放心!他們才開練,比不過咱們!」他一張小嘴極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說下來,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聲音更小了:「悄悄兒告訴我,帥爺定下哪天會考?到底……考啥題目?」

  孫巡撫大義收服劉興治的故事傳開以後,登州人松了口氣,對孫元化感戴佩服起來。他也就看准這個時機,下令登州駐軍練將練兵。各營都掛出孫巡撫的軍訓格言:「校場多流汗,戰場少流血。」他每天親自督導,又制定小考、大考、會考的種種獎懲辦法,逼得各營從早到晚地苦練,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動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親兵腦袋搖成撥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你這麼大個人還想偷題?沒門兒!」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聲下氣:「好兄弟,我生來的笨,要考糊了丟咱遼東人的臉!就告訴一句,回頭請你吃大螃蟹!」

  「告訴你不就哄了帥爺?不成!」陸奇一扮個鬼臉,轉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間一拿,眨眼間就單手把他高高舉起,耍罎子一樣在空中旋轉,仿佛他不過是根羽毛。小親兵手腳亂晃尖聲嘶叫,招得營兵們瞧著他倆哈哈大笑。

  「我說我說!」陸奇一笑得幾乎岔氣,吱吱叫。孔有德輕輕一托放下孩子,雙手叉腰,笑著威脅道:「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一語未了,小鬼頭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襠「哧溜」鑽過去,一蹦好遠,拔腿就跑,邊跑邊笑邊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魁梧碩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動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機靈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馬背如飛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聲。

  天黑了,半個月亮從藍海裡升上天空,陸奇一終於在水城西炮臺找到孫元化。

  西炮臺是由孫巡撫親自設計督造改建的,把城牆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這樣,東西兩炮臺就像用力打出去的兩個拳頭,呈掎角之勢,封鎖了海面,護衛著水門。近日炮臺剛剛成形,道路崎嶇,人行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兩門八千斤西洋大炮是怎麼弄上去的!

  守西炮臺的是登州陸師遊擊營。到了這裡,陸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問。借著暗淡的營燈和月光,他摸索著攀上丹崖山,爬上西炮臺。轉出門道,眼前一亮:幾十盞營燈高挑,幾十把火炬熊熊燃燒,上百人來來往往圍著兩門大炮忙碌,只有腳步聲、旗幟飛動聲、火把燃燒聲和陣陣海潮聲,沒人言語,連咳嗽聲都聽不到。燈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樣,陸奇一揉揉眼睛,覺得如同在夢中。

  「不行。炮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時間慢了半刻,差得遠。」低沉柔潤的聲音來自炮口前,孫元化手持銃規在那裡測量,靜靜地評判著。

  從那幾十名抬炮身推炮墊的營兵群裡,站出滿頭大汗的呂烈,走到炮身一側眯著眼端詳片刻,對部下一揮手:「重來!」他返身回去又同營兵們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炮。

  一個嘹亮的、腔調古怪、說不清是哪方人氏的聲音讚歎著:「據窩(我)的這個……精鹽(經驗),孫大人,泥(你)的車拴(測算)亨蒸覺(很正確),窩(我)非唱(常)……奇,奇怪!窩(我)說的,泥(你)明白?」陸奇一認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萊亞。他又高又瘦,淡色鬈髮與眾不同。

  「哦,這很簡單。」孫元化微笑著解釋,「我的脈搏每刻九百次,用來計時多很準確。至於俯仰,我做了一個銃規,插進炮口,便可測知。」

  「通(銃)……規?」可萊亞很驚奇,「可以給窩(我)刊刊(看)嗎?」

  「稟帥爺!」陸奇搶上一步,「張參將請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參將張燾,與孫元化同是徐光啟的門生,同是天主教徒,隨孫元化同來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孫元化對水城內的小海看看,那裡船上水面燈火通明,水師仍在操練。他原本還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可萊亞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設大炮,請你去看看裝架得是否合理。」

  「是。窩(我)這就去。」

  「呂都司,就按方才的順序反復演練,務必練成定位准、用時少的本領。」

  「是!」此時的呂烈極其沉默,應對發令都減省到了只用一兩個字。劍眉在眉心執拗地糾結一團,少有的威重。

  孫元化趕回巡撫署,剛在書房坐定,張燾一腳邁進來,神色有些緊張,機警的眼睛飛快地向四周一掃,朝門外喚一聲:「抬進來!」

  兩名親兵用輕便擔架抬進來一個人。此人一見孫元化,便掙扎著要起身,哽咽著喊:「帥爺……」

  孫元化很驚訝,忙扶住他:「劉興基?」

  「正是小的。」劉興基垂淚道,「家兄不仁,不聽良言,反將小的杖責,還說要打死。小的無奈,只得投奔帥爺。」

  「前日劉興治來函,道是即日將歸皮島,要率隊來登州辭行。」孫元化注視著劉興基。

  劉興基急忙擺手:「帥爺斷不可信他!他想誘帥爺再次上島,好擒了去做降金進見禮……」

  「哦?」孫元化暗吃一驚,「他又變卦了?」

  「是。」劉興基竭力忍住嗚咽,「他是故意請求率隊來登州辭行的。他說就算帥爺答應,登州地方及張總鎮也決然不准,定能逼得帥爺再次赴島送行。原是他欲擒故縱的計謀……」

  劉興治果然機敏過人!事情正如他所料,他的辭行來函遭到張可大及登州太守、蓬萊縣令的堅決反對,怕劉興治積習難改,為害地方。孫元化確已準備二上長島送行了,險些落入陷阱!

  孫元化揭開蓋在劉興基下身的單布,那臀、腿上的棒傷腫起好高,青紫處潰爛處慘不忍睹。孫元化皺眉道:「自家親兄弟,竟下如此毒手!」他扶劉興基俯身臥倒,為他輕輕拭去額上汗珠,問起變故的起因。

  劉興基長歎了一聲:「帥爺駕臨長島,不嫌我弟兄愚魯,以大義相勸,島上弟兄無不感戴,便是我五哥也是真心歸服。誰知三日前由皮島開來一條大船,持著黃龍總兵的手諭,說是奉孫巡撫之命特地差人迎我們弟兄北歸。這原是帥爺與黃總兵的好意,卻不知為何差來的人役盡是沈世魁的家將親兵!黃總兵難道不知沈世魁與我五哥有仇嗎?好歹也該打聽打聽!這些人上島就倚勢詐索銀兩海物,鬧得雞飛狗跳。我五哥當下就要翻臉,被我們大家勸住。只說次日起錨,不料又起了變故……」

  劉興基接著講了一件傳奇一樣的故事。

  劉興基勸回五哥,陪他在屋裡喝悶酒,聽他不住咒駡沈世魁,發誓回皮島去收拾他。忽有親兵來報,說有四名朝鮮參客搭那大船來了長島,要往登州做生意,求劉爺使船送去,有重謝。

  劉興治酒入剛腸,十分暴烈,哈哈大笑:「真是央求老虎放牛羊哩!上好的生意,叫他們進來!」

  四名參客一進中堂,先跪倒三個,獨有最瘦小的不肯跪,只愣愣地瞅著劉興治。劉興治暴怒,劈胸揪過那人就揮拳頭,那人雙手猛地攥住劉興治的青筋大手,笑得很悽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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