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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你,你還是這樣粗莽……」

  只這一聲,滿堂下漫不經心等著看笑話的劉家弟兄和親兵們都呆住了,幾十雙眼睛一齊盯住瘦小的參客,不敢出聲。劉興治揮出去的拳頭猛然停住,轉而擂在自己的胸膛上「咚咚」亂響,大叫一聲「貞姐!」兩人便摟在一處放聲大哭,跪倒在地。

  「五奶奶!」「五嫂!」「五弟妹!」堂上一片叫喊聲,跪的跪,扶的扶,陪著一同流淚。

  還是五奶奶先收了淚,說:「蒙汗恩典,差這三位爺護送我來此團聚,一路上多少勞碌險阻。四哥,勞你管待三位爺,不可差了禮數。」

  退回後堂,五奶奶才取出金國汗的書信:「汗的意思這回講得明白,他年滅明之後,與我劉家分國而治。為表和好誠意,將我送了來。太太及六弟,還有各位嫂子侄兒,還在那邊,汗養活著。若失信于汗,一家人就難保了……」

  劉家弟兄沉默良久,無人搭茬兒。五奶奶哭了:「不看別人也罷了,就不看太太的面?太太年高,一輩子吃盡辛苦,把你們弟兄七個拉扯大,容易嗎?就眼看她老人家死在刀下?你們七個堂堂男兒,連自己的親娘都……咳!」

  劉三劉興亮沉不住氣,直跳起來:「老五,就應下!先救下母親再說。到頭,我們弟兄終是不降金不歸明!」

  劉興基直是搖頭:「若是這般行事,有何面目見泉下的二哥?如何對得住孫帥爺?」

  計議半晌,舉棋不定,劉興治牙咬得「格格」響,只不做聲。這時劉四劉興邦匆匆進來,很有些慌亂:「沈世魁的那些家將親兵一直盯咱們的梢,似已發現五弟妹……」

  堂上氣氛驟然緊張。劉興治一拍桌子,立命眾兄弟各自回營準備船糧兵器,隨時聽他將令。

  劉興基回營,忐忑不安,不知五哥到底拿什麼主意。直到傍晚,他才應命去大堂聽點。卻見營門柵欄上掛一排血淋淋的人頭,仔細辨認,竟都是沈世魁的家將親兵!劉興治已決意叛明降金,收編了皮島來船和餘部。叫劉興基來是計議誘擒登州大將以獻俘金國汗的!

  「……我再三勸告,卻把他惹惱,竟要亂棍將我打死。虧了五嫂講情,才留了我一命……」說到這裡,劉興基傷心欲絕,伸手從懷中取出幾頁紙,嗚咽道,「這便是金國汗和我六哥的密信,我抄錄了來……」

  孫元化接過展讀。讀著讀著,孫元化慈和的目光陡然變得尖利,直刺劉興基:

  「這麼說,你們一直與金虜交通?」

  劉興基局促不安地分辯:「古來敵國尚通書信,當年袁督師、毛大將軍也都如此。何況我五哥並非真心投金……」

  「難道忘卻你家二哥生而歸明,死不降金的志向?」孫元化慨然追問一句。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劉興基,他痛苦地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淚珠不住地順著慘白的面頰滾下來。好半晌,他終於抑住嗚咽,緩緩地說:「帥爺,我敬服你如敬天人,不忍見你入陷阱遭擒害,所以冒死報信。我心裡其實與五哥並無不同,既不願歸明也不願降金。我們是朝鮮人,大明也罷,大金也罷,誰也不待見我們,跟了誰也是奴才,有什麼好?……帥爺提起我二哥,其實我二哥他……他是悔不過,自己尋死的呀……」劉興基哭得抬不起頭。

  孫元化頓時想到劉興祚自己就死的跡象,還有那句古怪的話:「總算死在該死的地方了……」

  劉興基擦擦淚,伏在擔架上歇了口氣,接著說:「去年臘月底,二哥從關裡捎了封信來皮島,裡面的話盡都淒涼不堪。說是我們弟兄皆因仰慕中華,故而不避險阻,九死一生投奔了來。只說毛大將軍忠勇為國,又有袁督師這般英雄主兵事,皇上又如此英明,收復遼東趕走金虜必是指日可待的了。誰料袁督師竟殺了毛大將軍,使皮島人心渙散;皇上又將袁督師下了詔獄,如今人人自危,誰還有心陣戰?大明乃禮義之邦,沒想到原來如此,有甚興味?細想起來,金國汗待我們弟兄本是不薄,倒是我們負了他。唯願死在金人刀下箭下,恩義相抵,我也就安心瞑目了……」他泣不成聲,喘息片刻,又說:「前日來了探報,說袁督師在京受磔,京都人竟買他的肉吃!我們弟兄心裡……實在受不得了……」

  孫元化耳中「嗡」地掠過一道尖嘯,一時聽不見劉興基又說了些什麼。前兩天京裡來人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十六日西市磔殺袁崇煥的盛況。京都百姓怨恨之極,每人使銀一錢買袁崇煥一塊手指大小的肉,生嚼血食,嚼時必罵一聲「賣國奸賊!」然後吞下。共剮了一千余刀,皮骨已盡而其心肺間仍叫聲不絕,半日方止。劊子手對人誇示說:「我服侍的老爺多了去了,從沒見像袁爺膽這麼大的,看看,趕上鵝蛋了!」……

  太活靈活現了!血淋淋的酷刑,皮肉、筋骨,直至五臟六腑……孫元化咬緊牙關,不願也不敢再想下去,但劉興基的哭訴聲聲入耳,卻在逼著他想……這一瞬間,他看到劉家兄弟是那麼孤立無援、走投無路、受盡欺壓,他們是迫不得已啊!這也能算是背叛嗎?……

  孫元化舒放軟化的心似被重物一撞,驟然縮緊堅強,驀地醒悟:我這是怎的了?竟有這樣的怪念頭!對背叛行為姑息憐憫,豈非不忠?他悚然起身,走到窗前站定,對窗外沉沉暗夜凝視片刻,回轉身來,已恢復了莊重和嚴厲:「你們弟兄這樣出爾反爾,周旋于明、金之間,將來明、金聯手,你們怕不碎為齏粉!」

  劉興基苦笑:「帥爺,我們不過想尋幾處島嶼容身,自成小國,與世無爭罷了……」

  「這不是癡想嗎?明、金兩國交兵,誰能容得你們?便是金國汗那些對天盟誓的話,也不過一片煙雲!」

  劉興基長歎一聲:「這,我們兄弟豈不省得?只是老母妻子都在他手,不得不……只求帥爺,若是拿住我五位哥哥,千萬念在我們兄弟不得已的苦衷,饒恕一二,該斬的長流,該流的充軍,該充軍的杖責,我便擔個不忠不義的惡名去死,也是情願的!」他猛然起身跪倒,撲地大哭。

  劉興基抬走後,書房內沉靜了許久,孫元化和張燾相對無言,各自想著心事。

  孫元化終於望著夜空的星月,輕聲說:「明日將有大雨,後日上島吧。著孔有德、耿仲明先去。」

  多年相交達成默契,簡單幾句話,張燾已明白了孫元化心裡一整套相當複雜的方案:「要把內情告訴孔遊擊嗎?」

  「不必。他不會裝假,易出紕漏。……著呂烈同去,把內情對他講明。」

  「他?登州營裡的,又性情古怪……」

  「這都不假。但他大事不含糊,且其才堪用。」

  「是!」張燾靜悄悄地退出書房。孫元化仍站在窗前,仰望天空,一動不動。】

  一下船,呂烈就一反常態地大說大笑,指手畫腳,又是刻薄,又是打趣,招得人們一陣陣哄笑。不僅讓親身來迎接的劉興治感到奇怪,就是與他同行上島的孔有德、耿仲明也難解難猜。都知道呂烈是個怪人,只得見怪不怪,由他去。

  「盤古開天地,天地生萬物,萬物之中人為靈。而人中聖賢,自古難得。」呂烈說著,挓開五指高高伸著,「伏羲以八卦窮天地之旨,一也,」他屈下拇指;「神農植百谷濟萬民,二也,」他收回食指;「周公制禮作樂,百代常行,三也,」他屈下中指;「孔子出類拔萃,四也,」他屈下無名指;「孔子之後,再沒有屈得吾指之人了……」半晌,他又屈下小指說:「連我呂烈算上,不過才五耳!」

  人們亂哄哄地笑嚷,耿仲明搖頭道:「狂!狂!真不知天高地厚!」

  隨從兵勇中有人笑道:「呂都司,連關老爺也不算數?」

  呂烈搔搔額頭,裝作為難的樣子:「要說呢,他原與孔老夫子並稱文武二聖的。只是他太熱鬧,勢力太大,我豈肯去巴結他!」

  孔有德最崇敬關聖大帝,立刻不滿地說:「這是什麼話!」

  「不信?你算算,但凡剃頭店、茶坊、酒肆、商鋪,哪一家堂前不供他關老爺紅臉神像?可憐孔夫子只有坐冷板凳的私塾先生那兒供一尊泥胎哄哄小孩子。再數數,小兒寄名給關老爺的有多少!凡乳名關囡、關保、關金、關銀的一切關字輩小把戲們,都是關老爺的幹兒幹女,孔夫子只有幾個虛名的窮酸作門徒,無人肯拜他做幹爺,弄得初一十五的香燭元寶都騙不到手。再看看,每座城池,孔廟只得一所,關帝廟則無論僧寺道院都能附設。孔夫子每年只有春秋二祭吃幾口冷牛肉,關老爺可是一年四季月月日日,都有善男信女燒香供齋的,可惜也沒有吃得胖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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