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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北長島最北端的這道半月灣,環抱一泓碧水,直鋪向遙遠的天邊,左右兩座山巒,似綠絲絨裝點的矮屏風。最難得這延展裡許的長長海灘,竟如新月一樣圓柔,彎得那麼勻稱,那麼婀娜。灣內波平浪靜,風軟水涼,夏令時節竟如浩爽空寥的新秋。長島原本夏無酷暑,月牙灣更是島上的涼灣。

  呂烈指著輕輕拍動卵石灘的層層白浪花:「人稱此灣海浪為女兒浪,狀其溫柔輕緩。早年間此處停泊小漁船,每到黃昏,歸帆片片、漁火點點,與霞光相映,與星月爭輝,何等情趣!如今再難見到了。」說著他瞅了劉興治一眼。自然,劉興治上島以後,島上商民能逃的都逃走了,誰還敢把漁船停在海灣!

  劉興治不滿地小聲嘟囔:「這也算掌故?」

  呂烈理也不理,只管朝著孫元化:「大人,請看腳下。」

  「啊!」孫元化驚歎一聲,一個很強烈的動作,仿佛立刻就要蹲下,但他止住了自己,停留在彎腰下視的姿態上。

  滿灘潔白光亮的球石,渾圓的如珠,扁圓的似餅,橢圓的則像鳥蛋,很是玲瓏可愛。而經海水浸潤的球石更呈現出繽紛色彩,或潔白如玉,或紅豔似瑪瑙,橙黃猶似橘柚,青綠仿佛海天。呂烈捧起一把晶瑩的石頭給孫元化細看:「大人,這石上花紋圖景,天地點染,自成情趣,真是勝過人間畫師千萬!」

  孫元化揀過一塊橢圓扁石,不勝讚歎:「真是難得,這不是一幅絕佳的林壑飛瀑圖嘛!」

  「大人不記得蘇東坡的《北海十二石記》?」

  孫元化恍然:「那『五彩斑斕、秀色粲然』的讚語,就是為此石所下?」

  「大人果然博識強記。蘇東坡不過做了五日登州太守,並未親臨長島,居然也有人渡海獻石逢迎討好。將古比今,能不令人慨歎!」

  孫元化注目手中球石,微微點頭:「誠然。但因此而傳下這篇錦繡文章,也足以為半月灣增色了。」

  呂烈一笑而罷。孔有德也跟著笑,他是個不通文墨的粗人,聽不懂那對話的奧妙。耿仲明心細,聽懂了也不說破,只陪著微笑。劉興治卻心緒繚亂,半懂不懂,總覺得輸給呂烈,在孫撫院面前抬不起頭。

  南長島與北長島相距五裡,中通一路,寬二十余丈,全由珠璣石鋪就,真是名副其實的玉石街!只有十五大潮日海水能把路面淹沒。孫元化一行人騎馬走過,望著兩面喧鬧的藍色大海,望著腳下如同浮在海上、蜿蜒延伸的白色路,驚歎不已。

  「這像是海上飄著的一道白練呀!」耿仲明小聲地嘖嘖稱讚。

  「什麼白練!是條白龍!」孔有德大口吸著海上的涼風,非常快活,「咱們騎在龍背上游東海呢!哈哈哈哈!」

  孫元化捋著髯須,微笑四顧:「我想它更似一道白虹,連天連海,雄偉壯觀!」

  呂烈仿佛沒有這份詩情畫意,望著右面那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侃侃而談:「這一片俗稱廟島塘。南北長島是它的東北屏障,擋浪、大小黑山等十數島環聚四周,恰似一串翡翠,任憑外海波浪滔天,塘內總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最是商船泊錨的好地方。早年間這裡帆檣林立,舟楫穿梭,珍寶如山,商賈如雲,北去津京,南往吳淞閩粵,東北到高麗、到倭國,可謂四通八達。每至傍晚,十裡燈火亮如繁星,盛極一時也!現如今卻……」他哼了一聲,又瞅劉興治一眼。

  廟島塘,真像一個碧玉盆!水平如鏡,倒映著遠山浮嶼,幾隻白色鷗鳥貼著海面低翔,又倏然沖上天空。只船片帆皆無,冷清寂靜,只有海浪輕柔地拍打玉石街,和著輕風在人們耳邊歎息。自從劉興治占了長島,商船哪還敢來廟島塘!

  劉興治惱火地脫口而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總不能看著弟兄們餓肚皮……再說,你這又算得什麼掌故!」

  「當年唐太宗東征到此,與大將尉遲恭分兵駐紮南北長島,」呂烈果然講起了掌故,「一日,太宗得知尉遲恭重病不起,欲往探視,卻遇狂風巨浪,船不能渡。太宗仰首而歌曰:『恨蒼天之寡情,探愛將兮無路,舟兮舟兮何以渡!』他憂慮入寐,竟得一夢:一條白龍揚鬃探爪,騰出海面,臥伏於二島之間,竟化為晶瑩潔白的長街。太宗驚醒,趕至灘頭,宛然夢中景象:玉石長街嵌連南北長島,兵勇呐喊,萬眾歡呼……唐初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無隔閡,善始善終,所以得貞觀、開元之治,百年盛世。唉……」他很快地看了孫元化一眼,惋歎著不說了。

  孫元化的眉頭痛楚地聳動了一下,遠望西北海上浮雲,默不作聲。君臣相依,推心置腹?……當年他與袁崇煥同在遼西,堪稱好友。袁崇煥得大用為總督、為兵部尚書時,就是以此自詡的。後來袁崇煥下獄,他也曾上疏援救;一旦定下賣國通敵大罪,他只得緘口不語了。……如今他時時事事都在吸取袁崇煥始信而終棄的前車之鑒,不求達到君臣相依、推心置腹、情無阻隔,但以他的聰明博識,善始善終總還是可以的吧……

  烽山是長島的最高峰,登上烽山,則南北二島盡收眼底:北望半月灣玉石街,如月如玉,更加惟妙惟肖;南隔四十裡海域,登州城雄踞灘頭,萬戶人煙;西看廟島塘,平鋪出幾十裡藍綠色錦緞,一團團島嶼、一串串礁石,似翡翠,如琥珀,在瀲灩水光中閃爍;東臨汪洋,廣闊無垠,波濤洶湧,極目遠望,海天相連,溶化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藍色霧靄中。孫元化舉目四望,由衷讚歎:

  「何等壯闊!何等雄偉!定是觀日出月出的上好所在!」

  呂烈輕輕一笑:「大人,此處看日落月落也極難得。」孫元化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向西指道:「大人請看,那便是廟島,又稱沙門島,歷朝罪犯流放之地……」他開口就是這些不中聽的話,好像人世間一切都欠他的債,令他痛恨。

  孫元化一口接過去:「不錯,廟島向以海神廟著稱。原建于宋宣和四年。前年皇上即位,特令增修擴建,賞景祈禱者紛至遝來。每逢七月七,廣閩浙蘇許多南船在此辦盂蘭會已成百年老例,其時商客雲集、繁盛非常,可算登州府一大勝事。」他轉向劉興治,「今年七月初七就在眼前,商船竟無一敢至,盛極一時的海神廟會難道就因劉遊擊而廢嗎?不知劉遊擊何時率部返回皮島?」

  劉興治一怔,他沒料到孫元化會問得這麼直截了當:「這這這……小的來長島,實在是糧餉無著,不得不……」

  孫元化微微點頭:「不錯,前些時朝廷忙於收復四城,糧餉有緩急之別,果是對皮島顧及得少。下面弟兄不得不自出尋食,原是朝廷的疏忽,但百姓商民看來,不就是搶掠嗎?……如今京東四城收復,金兵盡都趕出關去了,皮島糧餉自會及時轉運,也就不容將軍擅自征餉,擅離汛地了……劉遊擊可明白?」

  劉興治幾次想打斷孫元化的話,終究不敢,這時便急急忙忙地問:「四城果然已經收復?金兵確實全都退了?」

  他最關心的竟是此事?孫元化心念一動,敏銳地盯住他:「怎麼,劉遊擊竟然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劉興治慌亂地避開孫元化的注視,心裡暗暗咒駡韃子的奸狡,想起了皇太極不斷送來的諭帖中那些甜言蜜語:

  「金國汗書與劉府列位弟兄知道:我國與南朝爭雄之際,爾果殺其官員,率其島民歸我,此天意特使爾等助我也!誠如爾言,但凡爾等率來金、漢、蒙古人等,決不令其入我境,皆與爾為民,在境外任爾擇地住種,做個屬國過活。青天在上,我言皆實,我若哄你,天不罪我乎?……」

  「……爾等書信中有雲:『聞西邊探報,汗得城池,未幾複被漢兵占守』,必是說建昌也。永平攻下後,建昌參將馬光遠率眾歸降,時朕欲發兵防守,以其城小地窄,恐擾官生軍民,故未發兵……」

  這位金國汗必是窺出劉氏弟兄首鼠兩端的隱秘,竟應許他們「作個屬國過活」,對劉興治實在是很大誘惑:屬國!國主除了他劉興治還有誰?劉家祖墳或許真有王氣哩,保他稱孤道寡當真龍天子也說不定!但金國汗至今不承認已經退出關外,極力掩飾真相,哄騙劉氏弟兄,這卻是劉興治無法容忍的,不覺怒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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