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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蘩兒,怎麼啦?」孫元化小心地從女兒手下移開演算草稿。

  「他們……這些登州營官,太欺負人!」姑娘說著,便抽抽噎噎地哭了,「難道爹爹還怕他們?……」

  「陸奇一告訴你的?……責罰他們有何難,爹也不怕那些名門望族。只是初來乍到,遼東兵與登州兵已見裂痕,些許小事就會引來爭鬥,若壞了大事,辜負聖恩,豈非得不償失?……好了,你去吧,爹沒事。」

  在作圖演算過程中,孫元化眼前不時出現一個人的形影:忽而威風凜凜中帶著嚴酷,揮鞭抽打散亂的兵丁;忽而男扮女裝怪模怪樣,一臉狂妄挑釁之色。那日候他夜歸,他竟反問:「漢高祖何許人?」意思不就是說,漢高祖也好酒好色貪財貨,照樣可以成就大業,何必以小節苛求他呂烈呢?……

  這是個古怪的、不可捉摸的人,看來頗有才幹,只是他那麼深的敵意,是從哪兒來的呢?

  一盤點綴著綠葉紅絲的菜肴捧上桌,醬紅色的濃湯泛著油光,異香撲鼻,在滿桌魚蝦中顯得很特別。劉興治瞟了一眼,隨口問:「什麼玩意兒?」

  「回爺的話,因爺昨兒說海參鮑魚吃膩了,廚下特地給爺燒的大紅螺,深水下頭才撈得著……」侍從對應殷勤小心。

  「這紅螺肉味兒好?」

  「好,好!又鮮又嫩!」

  劉興治看他一眼:「你吃啦?」

  侍從很惶恐:「小人怎敢!」

  劉興治瞪眼:「沒吃怎麼知道味兒好?又來誑我!扯下去打!」

  侍從跪地求告:「饒了小人吧!爺先前應許過的……」

  「嗯?」

  「前兒小的服侍爺去海邊,爺見沙灘上荊條子很好,說是打人正合用,就拿小的試笞,小的說無罪不當受,爺應許以後有過錯折免,便打了小的三十。今兒爺就饒過小的,權當抵了上回……」

  「放屁!」劉興治喝罵,「沒過錯都能打,何況有過錯!打!」他突然火冒三丈,拿大拳頭用力捶著桌子,尖聲大叫:「誑人!他娘的誑人!全是些誑人的狗雜種!——」杯碗碟盆給擂得跳起來好高,有的碎了,有的傾倒,湯汁菜肴濺了一桌子。

  侍從被扯到庭院當間,一五一十地數著打,劉興治這才拿起匙子,偏偏他最小的兄弟劉七劉興基腳步匆忙地闖進來。劉興治把匙子一摔,這頓飯他是吃不安生了。

  劉興基卻不顧五哥難看的臉色,口中呼呼喘氣:「五哥莫怪,有大事!孫巡撫要上島來了!」

  劉興治一愣:「他,他果真來了?……多少人馬?」

  「說是只有一條福船、兩條海滄船,不到二百人。」

  劉興治濃眉一聳:「他敢單刀赴會?」

  「探得他前日從蓬萊水城啟航,現已走遍了各島,果是巡視的樣子。此刻怕已在北長島靠岸了!」

  劉興治雙手用力按住桌案,桌腿嘎吱響,他卻不做聲。

  「五哥,你倒是拿個主意呀!」劉興基直發急。

  劉興治雙手抱著胳膊,木頭墩子似的一動不動,站了許久,終於緊皺濃眉,說:「傳令:各營弟兄,不准擅離駐地,各查軍資兵器,結隊待命!」

  「五哥!你是要……」劉興基驚叫出聲。

  劉興治不理他,自管說下去:「凡是有職有銜的弟兄,都隨我到北長島迎候!」

  還是晚了一步,劉興治趕到北長島泊船碼頭,巡撫大人已經離碼頭向北去了,灣子裡只停泊著一大二小的福船和海滄船。船上旌旗飛揚,旗下數十名兵丁在收拾整理船上器具,不緊不慢,從容自然,仿佛日常出海。

  劉興治只得率劉四劉興邦、劉七劉興基和下屬趕往北長島北端。大老遠,他就看到在潔白似雪的海灘上,幾十名甲胄侍從環衛著一位頭戴紗帽,身著暗紅色圓領寬袖袍的官員;藍色遮陽官傘旁邊有三位頭戴紅纓遮陽笠帽、身穿寬袖交領長袍、腰挎寶刀長劍的軍官,那官員正對著海灣指指劃劃,向軍官們解說著什麼。這還能是誰!劉興治快跑幾步,上了海灘,腳踩得滿灘球石「嘩啷啷」響,海灘上的人一起回頭看。劉興治不敢靠近,五丈之外就跪下高聲稟告:

  「卑職皮島遊擊劉興治迎接來遲,撫院大人恕罪!」

  「嘩啦嘩啦」一片腳步響,他們走近了。

  「請起。果然與興祚有幾分相像。」低沉渾厚的聲音明明近在耳邊,卻像撞鐘從遠方傳來,帶著些撼人心腑的「嗡嗡」餘響,一股說不清的魅力。劉興治忍不住失禮地抬頭看:開朗慈祥的笑容,壓得低低的紗帽兩側鬢間的幾縷銀絲,使孫元化仿佛仁厚長者;但高挑的眉梢眼角顯露著才華和機警,軒昂的神態自有他懾人的威嚴。劉興治刹那間歷數自己一生的交遊,何曾見過這樣的氣度風采!他傾慕之餘不免惶恐,不免自慚形穢,慌忙又埋下頭,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啪」的一聲,劉興治肩頭挨了一巴掌,一個大粗嗓門快活地嚷:「哈,劉五弟,久違啦!你可好哇?」

  「孔大哥!果然是你!」劉興治趕忙拱手為禮。

  「劉遊擊,咱們又見面了,今日又有好宴吧?」呂烈半笑不笑,話裡有話。劉興治很尷尬地笑著,躬身道歉:

  「呂老弟別見怪,武人粗魯,不過試試二位的膽量……」

  十天前,孫巡撫差耿仲明長島下書,照知劉興治整頓兵船,參加一月後的水戰演練。因為不明劉興治的態度,此行頗有幾分危險。不知為什麼,呂烈三番五次上書請求同行。他說他雖不及耿仲明是劉興治故交,但熟悉地形水情,願去做個嚮導。人們議論紛紛,說賭氣說顯能說爭功的都有。孫巡撫卻准了呂烈的請求。

  耿仲明和呂烈不辱使命,三天后按時歸來,取到劉興治的回信,說是「願領撫院將令參演水戰,但手下各營素無訓練,兵船更不懂陣法,乞撫院大人親臨長島予以教誨,駐島各軍引領以望」等等。誰都看得出這是劉五的托詞,可能還包藏禍心。張總兵更勸巡撫大人不可輕動,焉知長島上擺的不是鴻門宴?若非去不可,他願率水師五營隨行。孫巡撫卻決定巡視諸島,只帶三條船、一百多人。

  人們也問起耿仲明和呂烈上島送信的經過,不知為什麼兩人都守口如瓶。今天該真相大白了吧?

  耿仲明跟著呂烈,也是一臉譏笑:「劉五哥,前兒你可是拉弓搭箭,叫我們打刀門下鑽過去的!咱們好歹是老相識,虧你幹得出來!我都沒臉跟人說!」

  「是哥哥不好,耿兄弟饒恕了吧!」劉興治賠著笑臉。

  「大人,」呂烈恭敬地對孫元化說,「島上可看之處頗多,卑職當嚮導。」

  孫元化一笑:「劉遊擊在島時日不淺了,比你更熟吧?」

  「他?嘿嘿,他能占島為王,他能殺人如草,他能聚貨斂財,可就是島上的掌故他一些兒不知。劉遊擊,」呂烈轉向劉興治眯眼笑道,「算你走運,好好侍候著巡撫大人,讓我這個嚮導給你開開眼!」

  劉興治無可奈何地瞪他一眼:「我怎敢勞你!你既無事不知,就先說說眼前!」

  呂烈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轉過半身,對孫元化介紹:「大人,此灣名半月灣,又叫月牙灣……」

  「半月灣?月牙灣?地名妙!景致更妙!哦……」孫元化放眼四望,舒展胸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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