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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智士出言,常把最精闢最尖銳的一句話淹沒在一堆廢話中,仿佛一篋荊釵中的金釵。梁廷棟一下就揀出了這根金釵,忍不住心裡一哆嗦,小聲重複:「果於誅殺……」

  可不是嗎?皇上即位不過十六歲,便要斬決棄地喪兵的遼東經略楊鎬、遼東巡撫王化貞等人。閣臣上書說,正逢中宮誕生皇子是國家喜慶,不宜誅殺,乞加恩寬赦。皇上慨然道:「祖宗封疆不能保,何有於兒孫?」立時下令處決,毫無猶豫。一開了頭,以後督、撫大員失機戰敗者,駢首累累矣……昨日吏部尚書王永光還同禮部尚書溫體仁來訪,專門說起袁崇煥結黨謀逆的事,那麼,他們或許暗中與閹黨一派?……可不能沾這個邊!皇上英明,小心頭顱……

  「散了吧,有事明日再議!」隨著成基命的宣佈,一片桌椅響腳步聲。梁廷棟本想出去,又縮住腳:他是錢象坤的門生,卻來找周延儒私下商議,當面撞上怎麼也不好看。他向門後挪挪身子,打半掩的門裡朝外望。

  成基命已步下臺階走了,何如寵咳嗽,錢象坤傴著腰,兩人都龍鍾老態,鬚眉皤然,這多半日議事,十分勞累。周延儒卻神采奕奕,想是今日當值,站在堂門前目送兩位同僚,不無得意地笑道:

  「二老翁慢慢走,摔著可不是玩的!」

  「二老翁」對視一眼,都有憤慨之色,何如寵轉身,點著周延儒,尖聲細氣:「君莫欺老,須知這老,終究亦要留與君的啊!」

  錢象坤一拽何如寵的衣袖,出言可就不那麼厚道了:「走!走!莫留與他,莫留與他!免得後人又欺他!」

  周延儒哈哈大笑。隨後站到他身邊的梁廷棟望著老師遠去的背影也笑了:「錢師偌大年紀,一張利口仍不饒人,可想當年了!」

  周延儒這才意識到錢象坤是在咒他命短不得到老,心裡罵一聲,臉上仍是笑容可掬:「大司馬兵部尚書又稱大司馬。到此,有何見教?」口氣輕飄、輕鬆,說不上是開玩笑還是譏諷。

  梁廷棟連忙笑著拱手:「周相忒客氣,廷棟哪裡敢當。因登州府六百里告急羽書……」

  周延儒斂起笑容,皺著眉頭:「我已知道了,危局可慮……兵部理應先拿出對策。」

  「我想,可否令張可大回鎮登州?」

  「嗯。不過平定皮島,還須另遣良將……這樣吧,我薦一人,可授大將印,其才具撫定劉興治綽綽有餘。」

  「是哪一位?」

  「哦,周文鬱。」

  梁廷棟心裡一「咯噔」:奸巧也太過了!竟推薦自己家將外任封疆……表面當然要五官堆笑,連聲附和:「不錯不錯,早聽人說周文郁才兼文武,所謂近朱者赤,真是上好人選!」

  次日,周延儒得知,皇上為登州事連夜召見梁廷棟,並採納了這位兵部尚書的進言,令登州總兵張可大星夜率軍趕回登州,並授周文郁大將印,平皮島撫定劉興治。他輕鬆地籲了口氣。周文郁多年來赤膽忠心護衛周府,後來補官入朝,仍不忘舊主的恩情,時有進獻。近日又送來金珠一箱、童男美女各二,求周延儒為他謀個外差。這一下,總算了卻一份人情債。

  周延儒這個人,才學高見識廣,有氣派有心胸,然而軟美多欲,凡親友門生有所求,他從不駁人家面子,事事給辦;凡酒、色、財,他都喜好,決不拒之門外,多多益善。實在的,少年科第、弱冠狀元、春秋三十六入閣為宰相,古來能有幾人?豈能辜負老天爺的厚愛?到了如今的地位,他需要費心對付的,只有皇上一人。

  皇上即位時,還是少年,卻能誅魏、客魏、客:魏是太監魏忠賢,客是奉聖夫人、明天啟帝的乳母客氏。,斥閹党,平東林諸臣冤獄,頓使天下想望治平。三年來,皇上勵精圖治,勤於政事,頗想有所作為,重振祖業。不過,皇上的心思周延儒還是揣摩透了:沈機獨斷,不無忌刻多疑之嫌,卻又自認英睿過人。但凡于此處迎合,就如貓兒搔著癢處那麼舒服愜意,自能無往而不勝。

  一般來說,一位聰明的三十六歲宰相,足能應付一個十九歲的小皇帝,不管這小皇帝怎樣號稱英睿。

  「周相爺,萬歲爺召請!」內閣僕役一聲稟,打斷了臨窗佇立的周延儒的沉思。他連忙轉身,只見面前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太監,紅色織金線雲紋衣、藍腰帶、黑色金線縫靴,膝間有膝襴,胸前綴補,漿過的襯衣露出一道雪白的領圈。這一身只有司禮監秉筆、乾清宮執事及皇上近侍才能穿,但此人面生,周延儒居然記不得何時見過他,心下沉吟。太監卻已對他半跪見禮:

  「奴才吳直,給相爺叩頭。」

  周延儒連忙謙讓。崇禎元年誅殺魏忠賢以後,太監們似乎都夾起了尾巴,變得謙卑,周延儒卻深知他們的厲害,決不敢怠慢。

  「萬歲爺因永平、遵化等四城次第恢復,請相爺商談功賞事宜。」吳直面目俊秀,口齒清晰,很得周延儒好感,往後右門見駕的路上,兩人一直在交談。

  「公公在宮中哪個衙門供職?」

  「原在尚衣監,昨日才到司禮監秉筆,是萬歲爺恩典。」

  「必是公公才高學富。不然豈能得皇上看中!」

  「相爺過獎,奴才不敢當……昨夜梁大司馬也如此說。」

  「哦?昨夜是公公在皇上跟前侍候?」

  「是。哦,相爺……周文郁可是相爺家將?」

  周延儒一驚,忙問:「是梁大司馬奏告?」

  「不。梁大司馬已出宮。萬歲爺問起,我不清楚,可楊公公回說是。」

  周延儒背上涼颼颼的似有一層薄汗。楊公公楊祿,他認識,是司禮監老資格的秉筆太監。他盡力使口吻無所謂:「我倒不知梁尚書竟薦了周文鬱……皇上怎麼說?」

  「楊公公說罷,萬歲爺只笑笑,沒再提起。」

  沉默中,只聽兩人的靴子擦得地皮沙沙響,一同踏上禦河白玉橋。周延儒的聲音更柔和、更善意了:

  「公公仙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老家在山東登州府海邊,父母早就沒了音信。這不,上月剛認了個幹兒,日後入土也好有人燒紙錢……」

  「別這麼說,」大學士眼睛裡波光流動,暖如春陽,但凡見到美貌俊秀的男女,他就有些情不自禁,不由得親近起來,說道,「不論經商業,走仕途,只要是個好的,幹兒也勝過親兒嘛!」

  「若能得相爺扶持,就是我父子的造化了。」

  「你……儘管放心好了!」

  「奴才謝過相爺。」他們正走到廊子的一處拐角,吳直趁機跪下便拜,周延儒連忙扶起,兩人目光一觸,臉上微微泛紅,便都會心地一笑,默契達成了,往後雙方都能獲得極大的好處。

  「來日周文郁拜印南征,著他給你好好打聽。」周延儒的口氣頓時近乎了許多。

  吳直機警地四下瞧瞧,壓低了聲音道:「萬歲爺似有增設登萊巡撫的意思……」

  「哦?」大學士只隨口應得一聲,卻有無數念頭在心裡飛快地轉動,「聖意可有所屬?」

  「眼下還難說。今兒一早萬歲爺差內侍馳赴永平,召右參議兼甯前兵備道孫元化進京陛見。」

  「孫元化?」周延儒猝然止步,重複一句。

  「就是那位善築炮臺、善用西洋大炮的孫元化!當年甯遠大捷與袁崇煥齊名,卻不似他那般張狂。如今袁崇煥下獄頭顱難保,他卻能善始善終,很是難得。」吳直的讚賞似乎出自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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