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登州瀕海,向有水陸重兵鎮守。但此時駐登大軍已由登州總兵張可大率領勤王,赴援永平去了。登州城內異常空虛,被劉家兄弟的威勢嚇得惶惶不可終日,滿城店鋪貨棧關門閉戶,四方貿易商船不敢再來,漁民不敢出海,平民百姓紛紛準備逃難。歷來號稱繁盛富庶的登州府,霎時間成了鬼門關!州府衙門只得趕緊向朝廷發出六百里告急羽書,並馳請山東巡撫和周圍府州縣救援!

  兵部尚書梁廷棟急急忙忙趕往內閣,帶著登州的告急公文。皮島事變不斷,經常是朝廷的一塊心病,可是鬧到眼下這種景況,卻實在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那一道請求優恤劉興祚、請求朝廷任命劉興治鎮守皮島的奏摺,直令舉朝大駭。但當時京畿戰事正急,皮島畢竟孤懸海外,未遑深問。不料劉興治居心難測,竟攻佔長島,窺伺登州。萬一登陸佔領州城,取青、萊,下濟南,山東一亂,則京師腹背受敵,形勢岌岌可危,他這位總理天下兵馬的兵部尚書,能保住官位,保住人頭嗎?

  近日,他連連遭到言官彈劾,攻擊他舉措失當、臨陣退縮。他當然也按朝臣公認的慣例:凡被參劾,在疏辯的同時,立刻上奏請求解職,以示氣節和自尊。但他心裡有底,只要他的靠山還在,皇上就不會准奏。此刻他去內閣,就是參謁「靠山」,通消息,討主意。一旦告急文書到了宮裡,勤於政事的皇上,說不定半夜三更就會召見兵部尚書。

  內閣,連同它左右的制敕房、誥敕房,在大內會極門東南,與午門西側歸極門西南的六科廊相對稱,是這輝煌雄偉的紫禁城內獨有的兩處朝廷官署。一進宮門,那森嚴冷峻的氣氛使人不得不屏息靜氣。梁廷棟步態端莊、含胸垂目,小心謹慎地走進被臣輩視為最高、嚮往最切的中書省——人們慣用唐代權力最重的政務中樞來稱呼內閣。

  正逢大學士們會議,梁廷棟被領往議事堂一側的小屋坐候。板壁上有處一指寬的裂縫,大學士們議事一聲高一聲低地從那裡透出。他有心貼耳去聽,又怕被人撞見不是模樣,便坐在客位的紅木椅上,側著臉對準裂縫,故作悠閒品茶之態,恨不能把溢出的每一個字都收進耳中。

  一個厚濁的聲音,操著剛硬的大名府腔調,梁廷棟很熟悉,這是當朝首相成基命,口吻是公事公辦的,又帶著些疑慮:「徐璜雖以風聞謝罪,皇上大不高興,對我說:『都禦史豈可輕授!徐璜直是前後矛盾!』各位議一議,如何處置?」

  徐璜事件,眼下朝中滿城風雨,無人不知。

  崇禎即位後,銳意圖治,經常召見群臣論事。但臣下言語稍不合聖意,便遭呵斥譴責,能得皇上首肯的極少。鬼使神差,這位戶科給事中徐璜上書言事道:

  陛下召對,有「文官不愛錢」語。而今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向以錢進,安得不以錢償?以官言之,則縣官為行賄之首,給事為納賄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幾何?上司督取、過客書儀,又有考滿朝覲之費,不下數千金。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兩月來辭卻書帕金五百兩。臣寡交猶然如此,餘可推矣。伏乞陛下大為懲創,逮治其尤者。

  崇禎閱奏大喜,立刻召見廷臣,即令徐璜當場宣讀他的奏疏,並命內閣諸大學士遍讀,諭令:「徐璜忠鯁,可簡都禦史。」

  當下吏部尚書王永光不服,奏請皇上令徐璜指實,徐璜唯唯諾諾,仿佛不願當面攻訐旁人。皇上體諒,命他密奏。一時間滿朝文武拭目以待,以為能揭出大奸大貪,也頗有人惶惶不可終日。不料,這位新升的副都禦史遲延了五天,實在搪塞不過,竟舉發前朝指明天啟朝。舊事為對。皇上於是再次召見廷臣,手持徐璜奏疏,親自琅琅誦讀。讀到「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則掩卷而歎,問徐璜道:「你說書帕金五百兩,是誰所饋?」徐璜誠惶誠恐,結結巴巴,終於沒有指出人名;皇上再三追問,徐璜仿佛是聾子聽不到問話,只管恭恭敬敬,一會兒說是風聞,一會兒又拈出前朝舊事敷衍。皇上本因朝野貪賄成風,正想借徐璜指實,好順藤摸瓜、借題發揮、大加懲處,見徐璜又縮回去,能不氣惱嗎?

  「嗯咳,咳,」幾聲尖細的咳嗽,一聽而知是內閣大學士中年歲最高的何如寵,小心翼翼地問,「皇上的意思,莫非要奪官放歸?」

  「徐璜向有直聲,諫官中難得的人才,」這一口令人聽得吃力的吳越鄉音,是梁廷棟的老師錢象坤,「奪官放歸,過分了吧?」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輕鬆,嘹亮,甚至有幾分嫵媚,但任何人都能聽出其中的嘲弄,感到在這種場合發出這種笑聲的人的狂妄。梁廷棟精神一振:除了他,誰有這麼令人傾倒、使人心悸的笑?他就是梁廷棟的靠山——東閣大學士周延儒。笑聲雖止,他的語調仍帶笑意:「徐璜雖有直聲,未必就是直臣。這也不必說它。皇上惱他不錯,但他終究是皇上親自拔識的。依我說,略略小降,遷僉都禦史都察院有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之責,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長官為都禦史、副都禦史、僉都禦史。……二老以為如何?」

  梁廷棟連忙湊上裂縫,果然看見周延儒正笑眯眯地向何如寵、錢象坤揚手揶揄。

  周延儒字玉繩,宜興人,萬曆四十一年狀元,入翰林授修撰,年方二十,文才高,相貌美,風動一時。去年入閣輔政,也才三十六歲,由於善保養,看去仿佛二十七八的人。同是盤領寬袖、胸背綴仙鶴褂子的紫袍,同樣是漆紗展角襆頭、素玉一品腰帶,成基命穿戴著顯得莊重威嚴;何如寵、錢象坤穿戴著卻更顯老邁顢頇;而周延儒被這一套宰相官服裝扮得越加風流瀟灑,更映出面白眉青、眼如曉星、唇若塗朱了。他微微一擺頭,襆頭兩邊各長一尺二寸的展角也隨著得意地上下晃了兩晃,似在重複著主人的笑語:「二老以為如何?」

  錢象坤沉了臉不做聲,何如寵歎口氣,又咳嗽兩聲,眼望著首輔成基命:「這也不失為一高著。」

  成基命點點頭,道:「另一件,有人往通政司投疏,說年號崇禎之崇字,宜用古體作『崈』。因以山壓宗,則宗廟不安,若宗廟安於泰山之上,方為吉兆。諸公以為……」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周延儒一拂袖,斷然道,「但凡出語怪誕,多屬蠱惑人心。不必奏知皇上。」

  梁廷棟離開壁縫,重又正襟危坐,不由讚賞地點頭。他佩服周延儒就在於此,既有氣派,又明決果斷。那邊周延儒又添了一句,教梁廷棟忍俊不禁:「二翁以為如何?」可以想見何、錢二相的悻悻之色,看來周相也不免欺弱怕強的俗態,他總也不敢取笑首相成基命。

  一個人名把他飛走的注意力又拉回來:袁崇煥。這是眼下朝野最為關注的大事,他趕忙豎起耳朵細聽。

  袁崇煥下獄,牽連了一大批原來支持和保護他的官員,魏忠賢餘黨蠢蠢欲動,頗有借機興大獄、翻舊案的勢頭。成基命身為首輔,首當其衝,近日不斷有人以袁崇煥事為由彈劾他。成基命詳細說明了錯綜複雜的內情之後,故作坦然地說:

  「既有言路彈劾,我自當上疏求罷回籍。只是小人得逞,天啟年黨禍怕要重演,國力如此,怎當得內外交困?」

  「老師儘管上疏!」周延儒昂昂然一派正氣,「皇上明察秋毫,不會准奏!至於閹黨借題生事,勢在必然,只怕好戲還在後頭哩!」

  「難道就袖手旁觀?」錢象坤聲音裡透出不滿。

  「這種事,目下無顯跡、無把柄,你我還能怎樣?就党爭而言,何朝無之?烈與不烈而已。皇上聰明天縱,果於誅殺,對朝臣黨爭最為痛恨,或許早有覺察,我等怎好越俎代庖,啟皇上疑忌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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