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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諭

  時天聰四年三月十四日

  被大金國汗視為威脅,又甜言蜜語屢屢招降其守將的皮島,又稱東江,在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大海中,綿亙八十裡,遠南岸,近北岸,向北八十裡海路即抵大金界,東北隔海與朝鮮相望,原是大明遼東所屬的荒島。努爾哈赤占遼東,大肆屠戮,漢人逃命者紛紛上島。後來毛文龍受命鎮守,招納遼東人為島兵,分佈哨船,聯接登州以為犄角,多次出兵襲擾金國,使之頗有後顧之憂。

  不幸毛文龍胸無大略,狂妄自尊,每戰輒敗,往往掩敗為勝、殺良冒功。又極貪財奢侈,以自籌軍餉為名,廣招商賈,貿易禁品,私開馬市,鬻參販布,名濟朝鮮,實通金國。去年六月,身為兵部尚書的袁崇煥因毛文龍專制一方不聽約束,以十二項大罪為名將其斬殺。

  毛文龍雖死,他經營多年的皮島,卻已成為村鎮星布、商賈聚集、農耕漁獵俱全的大島。他麾下健校悍卒數萬,除調出的劉興祚一營之外,都不曾散離。當初袁崇煥收繳毛文龍的敕印、尚方劍,令副將陳繼盛代掌。但陳繼盛只能在自己兼領的東協發號施令,統領西協的劉興治根本不聽從他。

  東西兩協各自稱雄,素日來往極疏,島民都知道是「面和心不和」。而今天,東協陳繼盛卻領了數十騎隨從,帶了禮品宴席,登上西協的遊擊署大門,因為西協劉興治選在今日為他的二哥劉興祚治喪。

  大門外紮著素花牌樓,牌樓下喪鼓雲鑼伴著吹打;佛、道經棚各一台,為死者誦經;執幡打傘的晚輩在哀哀號哭;掛孝的兵勇焚燒著數不清的冥器——車馬衣箱、金錠銀錠。執事拖長聲音高唱:

  「東協陳副將赴奠弔喪——」

  大門內影壁後轉出十多名威風凜凜的侍從,各個戎裝,頭盔綴著白麻。驟然間,人們眼前雪亮地一閃,一個渾身素白的人大步流星跨下石階,雙手一拱,聲音悶啞地說:

  「陳大人光臨,先兄泉下有知,也當感激不盡。請!」

  此人身量不高,非常結實,像一塊重石,又似林中猛熊,腳步落地「咚咚」有聲,白帽白袍白腰帶,更顯得臉色棕紅,眉毛濃黑。他就是西協遊擊劉興治,劉氏兄弟中排行第五。

  陳繼盛客氣一番,指示從人擔進奠禮。劉興治眼皮一抬,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倏地閃過一道強烈的光芒。陳繼盛背後突有一人大叫著直挺挺地倒下去。周圍侍從一陣忙亂,把他扶起,他仍然昏迷不醒。這是陳繼盛的副手,參將沈世魁。帶病人入門弔唁最為喪家所忌,陳繼盛只得命人將沈世魁送回。

  素幃高張,香煙繚繞,靈堂就設在大堂。正中雪白的幕簾上綴著五尺見方的「奠」字,靈桌上燈燭、香花、供盤、鼎爐供奉著劉興祚的靈牌。到了這裡,陳繼盛才發現,鎮守皮島及周圍大小島嶼的將領們都來了。

  陳繼盛在劉興祚靈位前奠酒跪拜,從人在靈桌邊的奠池裡燒了百錠金元寶。禮罷,陳繼盛正要向劉興治說幾句哀悼的安慰辭,劉興治卻對他高高地一拱手:「請坐……諸位將軍也請坐,劉五有幾句話。奉茶!」

  家丁絡繹上堂進茶,諸人只得落座。劉氏七兄弟中,劉興祚最有才幹、最出色。劉家兄弟先後學成武藝,當上營官,都靠這位二哥的提攜。所以他們弟兄悲痛逾常,可以想見。不料劉興治卻淡淡一笑,說:

  「陳大人,我昨夜做得一夢:你我跟另幾位弟兄賭紙牌葉子,眾人手中還有四五張,你的牌竟都出光,便喊了一聲:『我沒牌了!』陳大人,你可圓得此夢?」

  陳繼盛莫名其妙,不知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劉興治出了什麼毛病。

  劉興治濃眉一揚,兩道目光像利劍般戳向陳繼盛的臉上:「『只怕劉興祚陣亡是虛,降金是實。』這話可是你說的?」

  陳繼盛一驚,隨即哈哈大笑:「劉五弟,你也太認真了,一句玩笑話,什麼要緊!」他說著伸手去拍劉興治的肩膀。劉興治抬胳臂一攔,冷笑著:

  「玩笑話?你平白誣我二哥詐死,又假惺惺地來靈前弔祭,豈是大丈夫所為?堂堂大明將軍,竟是這路雞鳴狗盜之輩,沒的叫人羞煞!」

  陳繼盛強壓怒火:「劉五弟,那金國汗送來的帖子,專給你們弟兄附上劉六弟家書,誰能不生一點疑心?但韃子詭計多端,你我不可上當……」

  「你這叫將計就計,還是叫借刀殺人?」劉興治「嘿嘿」一笑,順手把茶盞「砰」的一聲摔碎在堂前,如同迴響,靈堂四周一片吼聲:

  「拿住他!」

  「不許亂動!」

  素幃帛帳後面、側門和正門沖進許多披甲戴孝、手執武器的劉家兵:大門進來的是長山島遊擊劉大劉興沛;左右兩側來的是鹿島遊擊劉三劉興亮、守備劉四劉興邦;後堂擁進的是千戶劉七劉興基,各領全副武備的精兵武士共數百人。諸將來靈前祭奠,按禮節不帶兵器,此時只能乖乖地聽任劉氏兄弟擺佈。

  「綁了!」劉興治一聲令下,家丁們蜂擁而上,把陳繼盛和隨他同來的部屬一起捆綁。劉興治這才轉向堂上的各島守將:「諸位弟兄受驚,莫怪劉五魯莽,實在是火燒眉毛,迫在眼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繼續說:「這是陳繼盛差人送上朝廷的密信,被我截獲。信中竟一再誣告我二哥詐死投金,又以謀叛大罪誣陷我們弟兄,要拿我們置於死地,他好獨攬東江大權!」他果真把這封密信從頭到尾念了一遍。

  那邊陳繼盛跺腳吼叫開來:「弟兄們莫聽他胡說八道!我並未寫此密信……他們這些高麗種子,低賤之輩,不同我們一個骨血,凶狡好亂成性……」

  劉興治猛衝到陳繼盛跟前,咬牙切齒,面目狂暴可怕,嘶聲喊叫:「你!你果然一直拿我們當異類,混蛋!——」他血紅的眼睛閃出凶光,奪過家丁的大刀,高高揮起,寒光一閃,陳繼盛被殺,倒在血泊中。

  劉興治撇了大刀,拍拍手:「都押下去,一併處死!」

  東協的營官都被押出大堂,家丁們拖走屍體,收拾乾淨血跡。皮島諸將眼睜睜地望著,沒人吭聲。

  劉大劉興沛揚著一張紙,大聲宣告:「這裡有島上商民官兵上奏朝廷的折帖一件,請朝廷優恤劉興祚,並命劉興治掌敕印、尚方劍鎮東江,東協兵馬由劉興邦、劉興基暫領。諸位請來簽字畫押!」

  事態如此,誰敢反抗?當諸將離開西協遊擊署,看到素花牌樓外的東協陳繼盛等十餘人的屍體時,不免兔死狐悲、黯然神傷,深感皮島大亂方長,正不知日後還有什麼變故哩!

  ……

  諸將走後,劉家弟兄齊聚靈堂。

  劉興亮急不可待:「老五,既已做出事了,就給汗去信,打點著投過去,好救老太太和老六他們的性命,又給朝廷上的什麼奏摺!」

  劉興基遲遲疑疑地說:「五哥,果真投金嗎?只怕……那韃子茹毛飲血的,我實在過它不慣。再說,汗雖應允得好,下面人真能善待咱?……」

  劉興沛終於也開了口:「老五,你倒拿個正經主意呀,這麼腳踩兩隻船,終不是事兒!」

  劉興治胸有成竹地笑笑:「就是得腳踩兩隻船!兩邊都牽著拽著,都不給他實信兒,咱們才好慢慢走著瞧!天賜給咱這塊海島、這個良機,可不能錯過了,兩邊都好好應付著,偷出空兒來,幹咱們自個兒的!」

  劉興沛驚異地瞪大眼睛:「你是說……」

  劉興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臉膛發紅泛亮:「毛大將軍說過:以皮島兵力,牧馬登州、南取金陵易如反掌。南京咱不敢想,登州還不去逛逛?那可是七裡十萬家,富商如雲的地方……」

  差往北京送奏摺的專使剛出發,劉興治與皮島諸弟兄放舟南下,沿途登上海洋島、隍城島、大欽島、砣磯島,直攻到長島。長島南端距山東半島的登州府只有四十裡海路。守島明軍在烽山頂的烽火臺燃起了報警的烽煙。烽煙只燃了半日,就被趕到的劉家兄弟撲滅,在烽火臺上豎起了「皮島大帥劉」的大旗。他們在島上一如南下途中所為,大肆燒殺搶劫、扣押漁船和來往商船,並不時派出一隊隊戰船在登州附近海域耀武揚威,放出話來,要上岸到登州府借錢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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