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他們這些人,心頭的天平和京師內地人不一樣。滿洲人占遼東,殺得他們家破人亡,只得逃出故土投奔毛文龍以圖復仇。袁崇煥在大明軍屢戰屢敗屢退、喪失大片國土之際,砥柱中流,甯遠大捷打敗了努爾哈赤,甯錦大捷打敗了皇太極,為他們出了一口惡氣,曾是他們最崇敬的英雄。英雄竟然殺掉了在危困中收留並重用提拔他們的恩人毛大將軍,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哎,你在看啥?」孔有德捅捅劉興賢,因為他一直呆呆望著遠方,「咋不說話?」

  劉興賢愁眉苦臉地瞥了孔有德一眼。他是劉興祚的弟弟,身形相貌都小了一號,卻顯得猥瑣、怯懦。他小心翼翼地四下瞅瞅,策馬貼近孔有德,探過上身耳語道:「孔哥,只求你盡心盡力保住我二哥,我們劉家就指望著他啦!」

  孔有德聳聳濃眉:「這是咋的啦!」

  「唉!要是還在皮島,也就罷了。如今天天跟金韃兵照面,一旦知道二哥的行蹤,他們必定要來擒拿;一旦被他們拿去,怕要碎屍萬段了……」

  「咋會呢!」

  「你不知道,」劉興賢聲音更低、眉頭蹙得更緊,「如今這位大汗,早先最喜歡二哥。在那邊二哥叫劉愛塔,便是大汗起的名,依著遼東話『愛他』的音……哎呀,來啦!」他神色突變,尖叫出聲。

  前面山路轉彎處,忽然漫出一片塵土,如同黃色的霧,霧中殺聲震天,一團藍旗騎兵裹著風沙從黃霧中湧出來,直奔「劉」字大旗。

  劉興祚臉上出奇地鎮靜,只對後隊做了個手勢,兵勇立刻散開,排出迎戰隊形;他伸向後隊的手又向下一壓,騎兵們立刻翻身下鞍,拉著戰馬一起臥倒。這真及時!隨著一聲響箭的尖嘯,強勁的羽箭如密密飛蝗掠著他們頭頂飛過,奔湧而來的人馬已看得清面目,聽得清吼叫聲了:

  「殺劉愛塔呀!——」

  「殺劉愛塔!——」

  劉愛塔卻不臥倒,只用長刀和弓左右揮動,撥開射來的箭。他確實靈活敏捷,箭雨過去,只左胸甲和右臂甲上各著了一箭。

  阿巴泰已經逼近,滿臉亢奮,狂野的光芒在黑眼睛裡躍動,大吼著:「劉——愛——塔!——」

  劉愛塔揮長刀「當」的一聲架住阿巴泰砍來的寬背金環大刀,左手扔了弓,迅速拔掉身上那兩支箭。兩人對視的一刹那,阿巴泰滿眼鄙視和仇恨,但又極度興奮,鼻孔張大,額頭青筋暴起;劉興祚冷漠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悲哀,嘴角微微一動,竟牽出一個苦笑。

  阿巴泰一愣,隨即大喝一聲:「殺!」雙方抽回刀,便你來我往,你進我退地鬥成一團。三百正藍旗騎兵把不足二百人的明軍團團圍住,刀槍相擊,人喊馬嘶,不斷有人慘叫落馬,落馬後又被馬蹄踏死……

  寡不敵眾,疲兵勝不了精兵,明軍剩餘的人越來越少,廝殺也就越加酷烈了。

  孔有德催動著胯下黑馬,揮動著七十二斤大鐵棍,左右開弓,掄出去力大無窮。藍旗騎兵被他殺傷十數人後都不敢近身了,他便如舞飛輪,把鐵棍甩得溜圓,沖出重圍。耿仲明緊隨其後也殺了出來。孔有德回頭一望:

  「劉爺殺出來沒有?」

  耿仲明在馬鞍上踮腳遠望:「沒有,還在裡頭!」

  孔有德一勒韁繩,驅馬轉身重新殺回,直撞到劉興祚面前,大叫:「劉爺,快跟咱老孔殺出去!」他掄著鐵棍殺出一條血路,領頭沖出包圍。回頭一看,劉興祚並沒有跟他出來。他急得拉了耿仲明棄馬步戰,再次殺進,就是拖也得把劉興祚拖出來!

  劉興祚與阿巴泰廝殺許久,已呈敗相,只能招架了。阿巴泰看準時機,大刀往下一掃,劉興祚的棕紅兒馬突然驚跳,竟把主人摜下地!阿巴泰舉刀就砍。偏偏孔有德趕到,一棍架住、推開,背起劉興祚,還空出右手舞棍,在耿仲明的護衛下,第三次潰圍而出。

  劉興祚剛剛喘過一口氣,便推開孔有德,奪過耿仲明的長槍灰馬,躍上馬鞍又要殺回去。孔有德一把拽住馬勒口,大叫:「劉爺,你瘋啦?送死嗎?」他膂力千斤,身長腰粗,一使勁,就把劉興祚從馬鞍上舉起,小心地放在地上。

  劉興祚倔強地挺著脖子,伸手又去揪韁繩。突然,孔有德怒吼一聲,胸前中箭:可怕的箭雨尖嘯著飛來,又是一團藍色!數不清的鑲邊藍旗騎兵包抄圍攏,殺出重圍的數十明軍再度陷入包圍。孔有德感到鑽心的疼痛,他拼命睜大眼睛,看到了耿仲明中箭倒下,看到了劉興祚前身像刺蝟似的直插了十多支箭,仍然站著不動……

  在孔有德喪失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他聽到了劉興祚的一句低語,安詳而欣慰:

  「總算死在該死的地方了……」

  兩隊金兵會合了。明軍已沒有一個活的。那直挺挺站立不倒的劉興祚就格外顯眼。金兵漸漸在他面前圍成個半圓,氣氛很古怪,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辦。

  二位貝勒過來了。他們打了勝仗,生擒了劉興賢作證,殺盡了明兵。濟爾哈朗興沖沖地面帶笑容,阿巴泰的臉又沉下來。騎兵們連忙給王爺讓路,他倆就站在了劉興祚的面前。

  阿巴泰突然發作,跳起來照劉興祚臉上狠狠一拳。他心裡有一個狂暴的聲音在怒吼:「你不肯拿出本事跟我比試!你瞧不起我!到死也瞧不起!混蛋透頂……」

  已經死去的劉興祚經不住這一拳,「撲通」倒地。濟爾哈朗眼裡泛上一片惡意,喝道:「扔掉!喂狼!」

  兵士們一擁而上,他們早看中了劉興祚護身的上等甲胄絲質衣袍。片刻爭搶,剝光了他身外的一切,他便如初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一樣,赤裸裸地躺在寒冷的大地,斑斑血跡,像是幾朵絢麗的紅花覆著白皙的身軀。

  濟爾哈朗曖昧地笑笑,說:「怪不得叫劉愛塔!」阿巴泰盯他一眼,冷如寒冰,使他趕忙換了話題:「咱們回去交令吧,載上他的屍體……」

  「等一等,貝勒爺。」庫爾纏不知何時來到他們面前,滿頭是汗,口中仿佛還在喘氣,「既已殺了,何須載回屍體?」

  阿巴泰問:「汗有新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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