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傾城傾國 | 上頁 下頁


  庫爾纏頭也不回地望著劉興祚的屍體,答非所問地說:「有我作證。」他突然轉身,邊走邊脫衣甲。他細心地給劉興祚穿上自己的長袍,又順手拽過兩匹馬,推下馬上兵勇,奪來馬鞍上的被子,抱起劉興祚放在被子上,命令道:「挖坑!」

  兵勇們都知道他是大汗的侍從,誰敢違拗?坑挖好了,庫爾纏最後看了看劉興祚的臉,那上面有一種大徹大悟的寧靜。他歎口氣,合上死者的雙眼,用棉被裹好屍身,下葬了。

  濟爾哈朗好奇地注視著這一切,阿巴泰卻裝作沒看見,吩咐部下檢查戰場,有沒有漏網敵兵。

  「哇呀!——」一聲怪叫,查看戰場的兵士「撲通」倒地,一個渾身是血的大漢突然跳起,「呵呵」怒吼著,像受傷的猛虎,一頭撞進金兵最密的人群,掄起鐵棍亂打亂殺。金兵大驚,紛紛舉刀上前圍攻。

  「轟隆隆!」一聲巨響,土裂泥飛,鐵屑四散,金兵一片呐喊!

  「轟隆隆!」又一記巨雷,這發炮彈打到人群中,頓時血肉橫飛!

  緊接著,「劈劈啪啪!」「嗵嗵!」「轟隆隆!」聲響不絕,震耳欲聾,是西洋大炮、佛朗機和火銃的駭人齊射。刹那間,塵土飛揚,硝煙彌漫,人喊馬嘶,金兵完全被打蒙了!

  阿巴泰勒住驚慌的馬,沉著下令:「吹角集隊,撤!」他一扭頭,發現總是平靜愉快的濟爾哈朗臉上罩滿烏雲,眼睛直冒火,便問:「是他嗎?」

  濟爾哈朗咬咬牙,恨恨地說:「就是他!」

  四年前的寧遠大戰,許多八旗名將死在他的西洋大炮之下,濟爾哈朗也受了重傷。今天相遇,仍然得避開這個可怕傢伙的鋒芒!這口氣,怎麼忍?

  庫爾纏低聲歎道:「怪不得人說『孫家兵』不可侵!」

  阿巴泰又有些興奮了:「南朝人也真怪!熊包的連縮頭烏龜都不如,厲害的又勝過深山猛虎、大海蛟龍……」

  金兵撤走了。滿地屍體的空曠戰場上還飄著硝煙、浮著塵埃,只有那渾身是血的大漢,還沒命地揮舞著鐵棍,向虛空用力砍、擊、掄、掃,嘴還在狂野地吼著:

  「殺!殺!殺……殺光你們這些狗娘養的……」

  有人架住他的鐵棍,他怒吼一聲,跳起來抽棍就打,一棍撲空,背後好幾個人抱住他,奪下他的武器。

  「孔有德!」

  大漢一愣,轉著腦袋四面搜尋。這聲音從哪裡來?好像是天上?他拼命睜開被鮮血糊住的眼睛,頓時被面前的神奇景象驚呆了:

  一團紫霧彌漫,一片紅雲繚繞。雲霧中一匹金色的神馬,馱著一位威風凜凜、金光閃閃的神將,從天上緩緩下凡。他從戲文裡、年畫裡知道,這就是托塔李天王……神仙竟知道他的姓名,竟親口喚他!孔有德說不出的驚喜和惶恐,「撲通」跪倒,連連叩頭:

  「弟子孔有德,拜見大仙托塔天王!」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知道是因為夕陽、煙塵和下坡的大路,造成這位殺得發昏的大漢的錯覺。

  白馬上的將軍跨下雕鞍,走近來,又說道:

  「孔有德,你靜靜心,不認識我了嗎?」

  孔有德一哆嗦,這帶著南方口音的話語那麼親切,那麼溫和受聽。他愣住了,用勁搖搖頭,目光漸漸由模糊變清晰,終於看見了面前的人:內束衷甲,外罩紅袍,頭上紅頂纓玉簪瓣明鐵盔,腳下護甲短靿靴,四十七八歲年紀,疏疏的五綹髯使長方形面容透出一團書卷氣,劍眉下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與高直的鼻樑、輪廓鮮明的闊嘴相映襯,是一張集中了智慧、精明和才幹的相貌,一旦微笑,又如春風拂人,溫和慈祥。對著這樣的微笑,孔有德雙腿一軟,跌坐地上,如同見到親人,放聲大哭。

  將軍安慰地拍拍這位渾身血跡的遼東大漢的肩膀,直起身環顧四周,微微歎息,轉臉問身邊的中軍官:「只剩他一個人了?」

  右前方的屍體群裡,又掙扎著站起來一個人,走了兩步,嘴裡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還有……我,耿、仲、明……」他又摔倒了。兵勇們趕忙上前攙扶。

  將軍皺著眉頭下令:「掩埋屍體,收集散馬軍資,今夜趕回撫寧!」

  他是鎮守撫甯的山東右參議兼甯前兵備道孫元化。

  清明過後,初暖乍寒,河邊柳樹剛剛蒙上一層似有若無的鵝黃。大金國汗領右翼大貝勒代善、貝勒岳托、杜度,左翼大貝勒莽古爾泰、貝勒阿濟格、多爾袞、多鐸、豪格等,統帥大軍班師回朝。大金國都瀋陽城一片歡騰,舉國若狂。這是滿洲立國以來第一次攻進山海關,第一次佔領了關內土地——永平、遵化、灤州、遷安四城!從朝廷到民間,從宮外到宮中,都在歡慶拜賀、喜宴不斷,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中。

  大殿的慶功宴結束後,皇太極就想回宮,卻又被留住,因為他必須接受漠南諸蒙古部落使臣的拜賀。侍衛們見汗王不住地看窗外天色,都知道為什麼,但那些憨厚的蒙古人仍是一板一眼、有條不紊地履行使臣的職責。

  皇太極終於脫身回宮,踏上翔鳳樓的高臺階。昨晚,他的大福晉率領後宮的福晉、格格們在翔鳳樓上設宴為他洗塵。滿堂粉白黛綠,鬢影釵光;滿座嬌聲笑語,眉挑目許。但卻只有一雙明媚的眼睛使他神往,向他奉送著讚美,傳遞著思念之情。出征五個月中,也只有這雙眼睛常常在戰事間隙擠進他的心頭,如那個人一樣變化萬端捉摸不定:時而天真無邪,如同五六歲的小奴恩奴恩:女真語,妹。;時而狡黠頑皮,仿佛整日攀樹騎馬的哈哈珠子哈哈珠子:女真語,小男孩。;時而似迷人的少婦含情脈脈;時而又像冷靜的智士明睿機警。想到立刻就能與這雙眼睛單獨相對,皇太極竟興奮得怦怦心跳,一步三階地跨上了拔地一丈一尺四寸高的台基。

  翔鳳樓後的高臺上有他的內宮,不甚寬廣,頗像一所富貴人家的大四合院。正北清甯宮是正宮,左右有東西配宮,西配宮之南是西一宮、西二宮;東配宮之南是東一宮、東二宮。唯有頂上的黃琉璃瓦、鑲綠剪邊、花脊上的龍鳳紋五彩琉璃裝飾和椽間簷下那些精緻的雕刻彩畫,使這一組質樸實用的建築帶有一些皇家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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