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 |
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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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蘇麻喇姑得到太皇太后的默許,自此以後,便時常給他倆講起先皇一朝的故事。因為湯若望和先皇的交往,貫穿了順治前後十八年,尤其是後十年的許多大事。 玄燁同許多小男孩子一樣,對父親原本懷著悄悄的愛慕,因而更上升為敬仰和嚮往,因而對眼前湯若望的官司就格外關心,盡一切可能,通過各種渠道——太監、侍衛、師傅、伴讀等等,打聽案情。 然而他得到的消息常常互相矛盾、非常雜亂,就像從蘇嬤嬤和鼇大臣口中得知的湯若望形象全然相反一樣。害得他幾乎天天都在和冰月悄悄討論其中的是非曲直。 由於得知湯若望有舉薦自己繼位之功,玄燁幾乎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地傾向湯神父。見老祖宗對這位治過病救過命的義父如此受辱不聞不問、漠然置之,心裡真有些不滿,當然,他不敢也不肯流露就是了。 二 太皇太后不便於過問,自有其複雜原因。但她絕非無動於衷。她自有她的特殊處置,玄燁一時還難以領會。 長期以來,太皇太后不預外事。但江山社稷是她愛新覺羅家的,輔臣不過擔當大管家的職責,國家政事豈能不向主人稟告?所以自輔臣執政始,叩謁太皇太后已成定制:每月四輔臣共同叩謁一次,詳盡陳述各自辦理的政務;每十日首輔叩謁一次,陳奏大政方略;緊急國務則不受此限。 這一天是首輔叩謁之期。 索尼走在石板鋪就的寬闊道路上,一眼瞥見自己的影子,竟有一絲悲哀從心底透出:老了,真老了!腰彎了,背駝了,當年那個文武全才、英氣勃勃的太宗皇帝的頭等侍衛索尼,再也不會回來了!…… 慈甯宮巍峨的金頂在陽光中閃耀,宮殿的主人也老了。不是嗎?當年她輔佐太宗,安定大局,擁立順治,有智謀識權變知天命,真是一代巾幗英雄,不亞于滿洲先世的任何君主!如今年過半百深居內宮,幾乎不問政事,無複當年氣概,雄心鋒芒消失殆盡,已是一位安富尊榮、享盡人間福分的老祖宗了!……時光真如流水啊!…… 索尼隨著導引太監,一邊走一邊暗自嗟歎。慈甯宮門侍衛們大喊一聲"伊裡!"索尼才驚醒過來。他一向是在右配殿叩謁太皇太后的,怎麼走向左配殿?索尼有些迷惑,又不便動問。因為他從不跟奴僕下人主動搭話,免失身份。 剛進殿門,一股郁烈的馨香撲面襲來,索尼吃了一驚:這不是龍涎香、沉香檀香之屬,也不是隱約可聞的脂粉香。這是花香,是極濃的桂花香!他最喜愛桂花,不僅馥鬱無比,還聯繫著蟾宮折桂這樣吉祥優美的譬喻。但時已深秋,怎麼還有桂花?他不敢東張西望,只一直向寶座跪叩下去: "奴才索尼給太皇太后老佛爺請安!" 頭上傳來太皇太后帶笑的聲音:"皇帝也在這兒。" 索尼一驚,略略抬頭看一眼,連忙匍匐叩頭:"奴才不知皇上駕臨,罪該萬死!奴才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還是太皇太后含笑的聲音,"賜索大臣座。" 小太監連忙捧上圓圓的紅氈,上面蒙了猞猁猻皮的坐墊,放在寶座左側。索尼謝恩坐下,很快地往上瞥了一眼。 配殿的寶座不像正殿寶座那樣高過人頂,只是禦案後放置的一張雕龍鳳的金黃色禦榻。此榻深二尺、寬四尺,華美非常。此刻,這禦榻比太和殿的寶座更加高貴神聖,因為上面並坐著兩位世間最尊貴的人——太皇太后和當今皇上;然而,這又是看上去非常和諧的圖畫——慈祥的老祖母護持著聰慧的小孫子。 兩人都沒有穿朝服,家常打扮:祖母是平日的二把頭,點綴著不多的釵環珠花,身上一襲寶藍色緞面夾袍;孫子則石青小袍、明黃罩褂、無頂小便帽,只在帽檐正中綴了一顆桂圓大的光彩照人的東珠。若不是四周殿堂、帷簾、宮燈等種種皇家氣派的烘染,說他們是普通滿洲人家相依為命的祖孫倆,也未嘗不可。 "相依為命",這四個字在索尼心中一閃,竟使他眼角發酸。年歲大了,心腸不由得越來越軟了。 "索大臣,從今以後,皇帝也來聽取陳奏國事。但親政之前,嚴遵他父皇遺詔,並不預政。你可轉告他們三位。" "是。"索尼畢恭畢敬地回答。 索尼奏事時,小皇上如他老祖母所說,一聲不響,絕沒有干預的意思。但他雖然靜坐禦榻一動不動,那一雙烏黑的瞳子卻像兩隻旋轉的鑽子,全神貫注地盯著索尼,仿佛要鑽開他胸前的白髯、華麗的外褂,直透視到他的心裡去。索尼的感覺,好像自己頭上生了角,要不就是背後長了翅膀,被這雙聰慧的眼睛探究得局促不安了。不過索尼為人心懷坦蕩、忠誠正直,很快便習慣了小皇上的注視。到後來,他幾乎忘記了老祖母身邊這個像小鹿一樣無聲無息的小孫子。 索尼陳奏朝中一件大事:內秘書院漢大學士孫廷銓解職出缺,輔臣將以內國史院漢大學士蔣赫德補缺,以工部漢尚書博惟麟遞補內國史院漢大學士缺。索尼想繼續陳奏因此而引起的六部尚書和侍郎的一連串變更,卻聽太皇太后輕聲念道:"孫廷銓……內秘書院……"索尼連忙住口,等太皇太后說下去。 自內閣恢復為內三院以後,內秘書院大學士獨有草擬詔敕、草簽奏章的職責,權最重,所以置兩名滿大學士。一為巴哈納,是十一年前就拜大學士的老資格,康熙元年又兼為鑲白旗都統,在八旗中頗得人望,只是於輔臣不大買帳,跟蘇克薩哈尤其不和。他是紅帶子覺羅,輔臣也不好貿然得罪他。另一個滿大學士車克,資歷也不淺,頗與輔臣親近,但能耐欠缺,學問魄力人望都談不上。這樣一來,內秘書院的漢大學士就格外叫輔臣不放心了。 好在出任內秘書院的漢大學士總是流年不利。回復舊制後的首任金之俊,次年便因老病致仕回鄉;繼任成克鞏上任不到一年也乞休回籍;孫廷銓是第三任,供職十個月,又解任歸養父母,聲稱從此閉戶卻掃、不預外事。輔臣現在推上蔣赫德,用心良苦。此人年老顢頇,最是恭恭敬敬、唯唯諾諾的了。 旁聽的玄燁很熟悉孫廷銓這個名字。父皇龍馭上賓,是他發議尊祖母為太皇太后、尊親生母為皇太后;也是他力持正議,諡父皇為"高皇帝",等同漢朝開國之君劉邦。若不是輔臣反對……孫廷銓一定是忠臣!為什麼和他的前任一樣,不肯做高官、回鄉為民呢?……玄燁亮晶晶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祖母,一會兒又轉去瞅瞅鬚髮如銀的老索尼。 太皇太后終於和悅地說:"早年間我雖身在後宮,不預外事,但太宗皇帝行政治國也略知一二。他從來求賢若渴,恨不能使天下英傑盡歸我大清,禮賢下士、孜孜不倦,所以範文程、李之芳、寧完我、洪承疇等相繼為用,開國之業,原基於此。況且國家政體官制,原是滿蒙漢一體,不可割分。任人唯賢,方顯國家興旺、政治清明。索大臣以為如何?" "是,是。老佛爺懿旨,奴才……" "唉,你不必拿我隨便幾句感觸當做旨意。我只是想,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為政者,寬猛相濟才好。"太皇太后平和穩重的話像潺潺小溪一般流動著,水面不時閃爍著耀眼的光華,索尼有不敢逼視的感覺。表面上,她的話句句都仿佛是空口大言、不著邊際。實際上矛頭很是尖銳,令索尼坐不住,不知如何答對才好。誰料這位老祖母突然改變策略,單刀直入,說: "吏部尚書魏裔介如何?" 索尼一愣。昨天輔臣會議,還拿這魏裔介當成作梗的障礙,思謀著找個藉口打發他回籍或外轉出京呢。 "此人識大體、顧大局,是宰輔之器。由左都禦史而吏部尚書,拜大學士,資歷也夠了。"太皇太后還是那麼和藹,看不出她是否知道在審理湯若望案時魏裔介故意作梗的實情。索尼於是試探地說: "啟奏太皇太后,吏、禮二部會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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