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五六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她實在心裡有事,需要靜心想想,無意和小孩子饒舌,便在侍從的簇擁下出大殿去了。冰月也像是心裡有事,守著那株金橘一步也不肯離開,就連蹲身送老祖宗時,也緊緊靠著它。這掛著密密金橘的樹,又大又密,垂掛下來,像一頂綴滿紅寶珠的帳篷。金橘共是四棵,都種在半人高的大琉璃盆中,挨個兒擺在大殿后月臺上,是御苑進呈的珍品,點綴在無花無草無樹木的宮院殿堂之間,格外受看。

  蘇麻喇姑見太皇太后容色已經平靜,又沒有說話的意思,便回寢宮為老佛爺備膳,心裡還在疑惑:小冰月一向嬌養,任什麼都不怕,剛才那是怎麼啦?她記得那棵金橘的枝葉曾無端地擺動了一下,當時可並沒有風。

  蘇麻喇姑從正殿月臺側階上去,順著紅牆繞到牆角,才一探頭,又連忙縮回來:冰月那小丫頭還站在那裡沒動窩,正東張西望呢。

  "快點,快出來,現在沒人啦!"蘇麻喇姑一聽這喁喁細語,趕忙又伸頭去看。果然,那棵金橘樹枝亂搖,從中急慌慌地跳出一個人,帽子歪了,衣袍也弄皺巴了,對著冰月長長地喘了口氣,兩人靠著琉璃花盆,捂著嘴小聲地笑起來。哎呀,老天,那是皇上啊!

  冰月替他正了冠,扯直了袍子,又點著他臉上一條條汗跡只是笑。蘇麻喇姑怕驚著他們,先重重地咳嗽一聲,才大步轉過牆角,出現在兩個孩子面前。她先向玄燁福了福,表示請安,並說:"皇上到老佛爺這兒來用膳吧,這兒吃包兒飯有好炸醬。"

  冰月先就拍手跳了:"吃包兒!吃包兒!……是酸菜葉兒的嗎?我最愛吃酸菜葉兒的啦!走,快走哇!"

  玄燁嚴肅地點點頭,煞有介事地邁出莊重的步子。冰月忍不住奇怪地問:"三哥哥,你怎麼老變來變去的?這一會兒就跟長老了似的,都不像你啦!"

  蘇麻喇姑說:"皇上自然得有皇上的威儀,怎麼能總是嬉鬧玩笑?再說他眼看著長大了,就得長成天子氣度。"

  冰月天真地問:"三哥哥,你真的長大了嗎?以後我是不是不該叫你三哥哥,要叫你皇上哥哥?"

  蘇麻喇姑糾正著:"那也不好叫,要叫皇上、萬歲爺。"

  冰月一邊走一邊反復打量玄燁,自言自語地說:"皇上,萬歲爺。……還得成天繃著臉,不許嬉鬧玩笑……"她漸漸地神色悲哀起來,撅著小嘴說:"我們幹嗎要長大呀?我不想長大了!蘇嬤嬤,我不要長大了!……"

  "小格格,淨說傻話!"蘇麻喇姑慈愛地笑了,可是一看冰月真的要哭出來,趕忙又哄又勸,"好,好!我們小格格不長大,年年十歲,年年十歲,好不好?……可是皇上,怎麼能不讓他長大呢?他要快快長大,早一日親政,承繼先皇,當一個好皇爺,讓咱們大清國運昌盛、曆祚無疆;讓四海臣民太平安寧、豐衣足食。他要是總不長大,這些大事誰去辦呢?"

  這番話使玄燁很興奮,他昂起頭,態度更加矜持莊重,看一眼冰月後,露出和悅的仁君般的微笑,說:"冰月,就按蘇嬤嬤說的,你不長大好了。"

  仿佛真的被應允了就不會再長大,冰月疑惑地看看玄燁,盤算著:"再過五年,你就是十七歲;再過十年,你就二十二歲啦!呀,你都長成個大男人了,我還是個十歲的塔拉溫珠子……你就不肯跟我玩兒啦!"

  玄燁心頭忽悠一顫,胸口跟著縮緊了,生出一陣不可捉摸的甜絲絲的戰慄,一瞬間,那種奇怪的擾動,就如上次兩人緊挨著躲在帷幕後那樣,又被喚醒。他溫存地打量著這個塔拉溫珠子,聲音忐忐忑忑,說:"怎麼會呢,那時候,你也就十九歲了!……"他的目光和態度,都隱約透露出一點羞怯和溫柔,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不過,蘇麻喇姑一走開,他回過神兒來,又笑嘻嘻地跟冰月咬耳朵:"我是裝樣子給他們大人看的,不是對你。咱倆總跟小時候一樣,誰都不許變,好不好?"

  待蘇麻喇姑安排好太皇太后的午膳、再回寢宮次間時,冰月已一手抱著小白貓、一手揮著自己的畫兒,向玄燁興高采烈地顯擺,快活得"格格"直笑。玄燁也笑著,只一聲不響地看著她,頗像個懂事的、寵愛妹妹的大哥。蘇麻喇姑心裡驚異,不過半年前,他倆還一同在花園捉迷藏,爬樹上牆。如今冰月還是那個娃娃,玄燁卻像一下長大了五六歲。

  蘇麻喇姑喜愛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悄聲問:"剛才你們倆在金橘那兒玩什麼花樣?皇上貓樹裡頭幹嗎?"

  玄燁刷地紅了臉。冰月驚奇地瞪大眼睛:"蘇嬤嬤,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蘇麻喇姑意味深長地笑著點點頭。冰月和玄燁互相看著,冰月說:"就告訴蘇嬤嬤吧,她不會對老祖宗講的。"

  玄燁很快恢復了常態,堅決地說:"就對老祖宗講也沒什麼。這些事,我正想要問蘇嬤嬤呢!"

  冰月就講了。她真是等老祖宗等得著急,跑大殿看看。不想玄燁貓在後門縫上悄悄地聽哩,見冰月發現了他,急得直擺手。偏偏四輔臣奏罷出宮,眼看老祖宗回寢宮就會撞上,兩人一急,想出了個鑽樹裡躲過去的主意。還好,沒讓老祖宗發覺。

  蘇麻喇姑哈哈笑了:"要不是老佛爺今兒有心事,你們休想瞞過她去!……你們幹嗎不趕緊跑開呢?"

  冰月答道:"大殿和月臺那麼長,誰能跑得及呀!"

  蘇麻喇姑轉向裝做不在乎的玄燁說:"皇上年歲還小,好好念書練射,這些政事,聽它做什麼!"

  玄燁不高興了:"總說我還小還小,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可我是皇上呀,以後我得像父皇那樣,日理萬機呀!念書練射我又沒偷懶!憑什麼不讓?我長大了,已經長大了!"他一下子恢復了三阿哥的口氣:"好嬤嬤,你告訴我,湯若望叛逆案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是父皇的師傅嗎?為什麼上萬民折罵他?他果真有蠱惑人心的妖術?"

  "什麼?"冰月也嚷起來,"怪不得那木船他們拖著不辦呢!……"

  "什麼木船?"蘇麻喇姑不明白地問。

  冰月徵求意見似的看看玄燁,見他點頭,才說道:"我跟三哥哥從書房角角裡找到一隻很漂亮的小木船,小喜子說是湯瑪法給先皇做的。三哥哥就想見見湯瑪法,我們就商量,叫他們辦船,那不就非把湯瑪法找來不可了嗎?"

  "交給誰去辦的?"

  "索尼唄,"玄燁不滿地說,"問了他好幾次,他都支支吾吾的。"

  "我的小冤家!"蘇麻喇姑驚歎一聲,她明白了,正是小皇帝想見洋教士的企圖,促使輔臣動手的,"你們可把湯瑪法害了!"

  "我們?"

  蘇麻喇姑歎道:"雖說他們早晚放不過他,可他那麼一把年紀,晚不幾年,也就善終了,何必受這般苦楚呢!……"

  "他,是誰?湯瑪法嗎?"玄燁見蘇麻喇姑只是搖頭嗟歎,表情很憂傷,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像小時候那樣用力晃著,"嬤嬤,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嬤嬤,你說呀,你快說呀!"

  蘇麻喇姑一抬頭,觸到玄燁的眼睛,被那絕非一個孩子所有的苦惱神情嚇住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冰月放下小貓,用柔軟的小胳膊摟住蘇麻喇姑的脖子,小聲哀告:"蘇嬤嬤,告訴我們吧,我們對誰也不說,我們起誓!"

  沉吟許久,蘇麻喇姑終於說道:"眼下這謀逆案我也不清楚。但是他與先皇帝、與老佛爺的交往,是我親眼見到的,我還到他那教堂館驛去過,以後慢慢講給你們聽吧。眼下我還要辦點事兒……"她一邊說一邊想,得向老佛爺進言,讓皇上親政前多多聽政,輔臣向老佛爺奏事,皇上就可以旁聽,無須使他費盡心機地偷聽……

  冰月順口一問:"辦啥事兒?我幫你好嗎?"

  蘇麻喇姑順口一答:"這可不是小孩子們該知道的事兒!"

  玄燁揚揚眉毛:"我也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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