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五五


  "啟稟太皇太后,奴才等循國家制度,絲毫不錯,湯若望罪大惡極,奴才等仍按刑法例行程序,並無越級徇私等情事。湯若望怙惡不悛,屢屢干犯輔政,竟敢毀罵朝廷為暴政,全然目中無人!且在會審中並無認罪意思,狂傲詭辯,全不把審官等放在眼裡,奴才以為他這樣狡惡無忌,分明是倚仗前朝……"

  另三名輔臣一齊驚惶地望著他,索尼臉色尤其難看,他們實在沒有料到鼇拜會說出這樣不得體的話來。

  太皇太后微微閉合的眼睛倏地睜開,看定鼇拜,微微一笑:"鼇大臣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十多年前湯若望確實為我調治過病症,也確實是先皇帝的師傅。不過,他若真犯了國家律條、謀逆叛亂,那就是大清的罪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個理兒,我還不知道嗎?"

  索尼已經怒目而視了,鼇拜還是從容不迫地說:"謝太皇太后大恩。有太皇太后這句話,奴才就安心了。"

  索尼趕忙跪在鼇拜上首,恭敬磕頭道:"鼇大臣連日勞碌,言語恍惚,多有不妥,求老佛爺開恩見諒。"

  太皇太后又笑笑:"並無不妥。鼇大臣敢於當面諷喻諫正,實屬公忠鯁直,我朝有此棟樑,可喜可賀!而且口才文才也大大見長了。好,很好!……來人,看賞。"

  四名太監各捧著一個蓋著黃絲巾的託盤進殿,在寶座下首站定。

  "索尼,你們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太皇太后微笑著問。

  "今天?是八月二十六……"索尼回答著,有幾分茫然。

  "啟稟太皇太后,奴才記得今天是絕糧日。"鼇拜鄭重地說。

  "不錯,絕糧日。"太皇太后神情肅穆了,"早年太祖皇帝進兵遼沈,轉戰極苦,八月二十六日絕糧,瀕於敗亡。幸而將士們搜尋各自糧袋,集了一點米,太祖皇帝同八旗兵丁一同用蘇子葉裹飯而食……宮中今日不吃肉不用筷子,人人都吃蘇子葉飯包。這裡四份包兒飯賜給各位嘗一嘗。想必家中也都備了生菜飯包吧?"

  輔臣們都回稟說不敢忘記。蘇克薩哈並稟告說他家中做了蘇子葉、萵苣葉、白菜葉、酸菜葉等好幾種包兒飯。

  太皇太后感慨地點頭道:"祖宗百戰創業艱難,後輩當念念不忘,如先世一般同心協力,共渡難關。……哦,鼇拜諫正有功,加賞白銀五十兩、玉扳指一個。"

  輔臣領賜謝恩,謝老佛爺教誨。鼇拜格外再拜道:"老佛爺從諫如流,奴才感激不盡!"

  四輔臣出宮去了,沉寂重新籠罩了大殿。

  太皇太后沒有如往常那樣立即回寢宮換衣裳用點心,仍靜靜坐在高高的寶座裡,一手放在那疊萬民折上,若有所思地盯著靈芝草心吐出的嫋嫋香煙。

  "蘇麻喇姑,你可都聽清了?"太皇太后突然開口。

  "是,老佛爺。"蘇麻喇姑溫順地躬身回答。

  "你說他這是怎麼回事兒?真想除了湯若望呢,還是借個題目給咱們娘兒看看顏色?"

  "總是湯瑪法德高望重,漢官歸依他門下的挺多,擋了輔臣的路。"蘇麻喇姑常常用最簡單的話去說明事情的實質。

  "你不信湯若望謀逆叛亂?"問話更尖銳了。

  "老佛爺!……"蘇麻喇姑喚了一聲,停了停,低聲說,"除非審出結果,拿出憑據。"

  "可這些年皇室多變故,四五年間死者不斷,難道?……"

  蘇麻喇姑打個寒戰,不敢接話。想起這幾年故去的端敬皇后、先皇帝、孝康皇后、恪妃、惠淑妃、貞妃,還有小皇子小格格,她也滿心惶惑。

  "暴政?……湯若望說過這話?"

  "回老佛爺,這話怕是真的。是他在西堂為江南各案受難教友祈禱時候說的。"

  "難道真敢倚勢恃寵、跋扈橫行?"

  "老佛爺,湯瑪法痰厥重病、肢體癱瘓,說話已不清楚了。"

  "是真病,還是為躲避審問?……"

  "老佛爺!……"

  又一陣沉默。

  太皇太后慢慢立起身,踩著明黃軟緞貼裹、鋪了紅氈立了朱欄的禦階,一步步走下寶座,沉思著,輕聲地又說:

  "千餘年前,漢家出了董卓曹操,欺他孤兒寡母,終於天下大亂。我們滿洲就不會出董、曹?……"

  蘇麻喇姑扶著女主人,小聲應道:"此人剛勇果斷,敢於任事,也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未必敢生異心。"

  "你這麼想?倒要看一看……唉,年過半百,精力不濟,還是享享清福吧,哪有那麼些閒心去想它!哦……不回寢宮,扶我上花園逛逛,透透氣。胸口這兒怎麼悶得慌……"

  兩個年輕宮女替代了蘇麻喇姑,一左一右地扶住太皇太后,蘇麻喇姑隨後,太監們連忙捧了巾帕、口盂、金凳、茶具等常用物品列隊跟上。偏偏大殿後門掠過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太皇太后耳朵很靈,立刻站住回頭瞧,後門果然開著一條縫兒,莫非早起進殿時沒有關嚴?

  蘇麻喇姑上前推開大殿後門,竟是小冰月,靠著一盆極大的金橘樹站著,不知是因為眾人的目光都射向她,還是因為門開得意外,她滿面通紅,神色慌張,眼睛不安地眨動著,身體緊緊貼著那棵金橘樹,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蘇麻喇姑覺得好笑,說:"格格跑這兒來幹嗎?"

  冰月說話也結巴了:"我,我等老祖宗回來,看、看我的畫兒,老祖宗老不回來,我著急……"

  太皇太后最疼愛這個小孫女,她輕輕撥開冰月垂下前額的微微捲曲的柔發,笑道:"別急,我一會兒就來看你的畫兒,好吧?"

  蘇麻喇姑笑道:"格格跟老佛爺一道去逛花園吧?"

  冰月悄悄向後一閃:"我不,我在屋裡等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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