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四五


  "現放著最厲害的斬妖劍,正在匣中日夜鳴響,就看我們敢不敢開匣請劍了。寶劍一旦出世,洋妖必滅,世道必清!"

  另三位輔臣互相看看,神色間不無振奮。但蘇克薩哈一向愛說大話,虛實難辨,也不免存疑在心。

  蘇克薩哈轉向索尼:"公為首輔,我蘇克薩哈唯公馬首是瞻。昨夜冒犯是不得已,可知夜訪尊府的人是誰?就是那位寫《辟邪論》,向禮部呈文控告洋教的楊光先楊老先生啊!"

  鼇拜一把攥住蘇克薩哈的手腕:"斬妖劍?"

  "對!"蘇克薩哈和遏必隆同聲一應。他們都記得那篇文章和那次控告引起的轟動,只因時在順治十七年,先皇在位,所以不了了之。如今,可是康熙三年了!

  蘇克薩哈又加重語氣:"最要緊的,這位楊老先生是位大賢士、天算家!比當世任何自稱知天文懂陰陽的學究都高明千百倍,更不要說欽天監那夥子毒蟲了!"

  滿洲人對天算這類事情,向來懷著極高的敬意。天算家竟能算出日月星辰的出沒,可不就是半個神仙?也一定知道塵世的過去現在未來。湯若望當初得到滿朝欽敬禮重,就因為此。但後來他們發現湯若望和他那基督教是異端,他的交遊和行為大不利於朝廷,說不定已成了漢臣依恃的靠山和精神領袖,這怎麼能容忍!正當需要既懂天算、又與朝廷同心同德的人頂替湯若望時,天遂人願,時勢造英雄,楊光先來了!英雄定能造時勢,可到算老賬的時候了!輔臣們口中不說,目光中都充溢著喜氣,都已默默領會了彼此的心意。古詩講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夜訪索公府,是楊大賢士的自薦之舉,他是想驗證掌國大臣的誠意,"蘇克薩哈恢復了自得笑容,"索公既已回絕,也只有兄弟我禮賢下士,恭請大駕了,終究是文人,還得兄弟我去周旋……"

  鼇拜橫他一眼:"怎見得只有你行,別人都不行?"

  蘇克薩哈又開玩笑了:"別人都行,唯有你老弟不行!他若是位戰將勇士,與你試武比劍倒還相當……"

  鼇拜黑臉驟然漲紅:"你當我不能?我明日就拜讀楊大賢士的文章!就讓我來款待他!讓他瞧瞧咱的誠意!"

  "你——?"其餘三輔臣幾乎同時出聲,又都同時打住。鼇拜脾氣暴烈,大家都不好跟他爭論。

  鼇拜黑臉如鐵,一聲一頓:"放心,瞧我的!"

  索尼沒再說話。除掉湯若望,打掉漢官士人的氣焰,維持滿洲的權威,才能使朝廷安穩如山,這是索尼作為首輔一向引為己任的準則。他擔心的是,胸無城府的鼇拜,能禮賢下士、籠絡住一位天算家嗎?這樣一件必將牽動朝廷上下的大事,能夠讓一名前朝遺民、一名白丁參與唱主角嗎?蘇克薩哈所謂的大賢士,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六

  他是個年近七十的乾瘦老頭兒,花白的頭髮和鬍鬚都很稀疏,前額寬闊,眉骨高顴骨高,於是留一撮鬍鬚的下巴就顯得更尖,而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靠得又近,更增加了他相貌的狹窄和精明。他謙恭地垂著眼皮,薄薄的唇邊卻有一絲簡傲的微笑。安靜的坐姿、肥大的薄衫,使他仿佛一隻衣架。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楊大賢?應邀作陪的貴官們不禁大失所望。但異人自有異相,又礙著主人鼇拜的盛情,仍格外熱情地寒暄,極力表示他們深深的傾慕。

  盛大的宴會是鼇拜專為楊光先接風的。與會者盡是鼇拜的親朋,可稱得冠蓋如雲。鼇拜難得有這麼高的興致,竟向楊光先一一引見來客:兵部尚書阿思哈;正紅旗都統噶褚哈;正黃旗副都統馬爾賽;鑲黃旗副都統賽本得;宗室班布爾善;還有主人的兄弟巴哈、卓布泰,主人的兒子那摩佛、侄子蘇爾瑪等。

  酒酣耳熟之際,鼓樂驟發,一股脂粉香沖進宴堂,八位盛裝美女在筵前歌舞:花盆底繡鞋敲得地面"撲噠撲噠"響,清脆整齊,十分好聽;舞姿剛勁又嫵媚,扭動的腰肢、晃動的肩膀和一雙雙流光飛動的美目,撩得賓客們心花怒放;美酒和著美色,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去……

  鼇拜冷眼旁觀,不禁暗暗點頭:他的貴客,那瘦伶伶的小老頭兒,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仿佛這充屋填耳的鼓琴聲、這酒香菜香脂粉香、這流雲飛泉般飄動著的珠光釵影都與他無涉,他只管自己悠閒地呷酒品菜,自得其樂,如在野店村館獨酌般自在。

  主客盡歡而散。鼇拜命兒子那摩佛送先生去住處,自己則恭敬地一直送出宴堂石階下。

  暮色已濃,不知是梔子還是夜來香的馥鬱隨晚風陣陣襲人。步入西園,那摩佛極盡主人之誼,再三申表傾慕之情,貴客總是淡淡的,很少說話。只在那摩佛用力吸一口園中芬芳時,老先生微微一笑,仿佛有些不屑。

  書堂三楹,坐落在太湖石疊起的峰巒之中,林木環繞,青翠蒼鬱,階下花草葳蕤芳香。這就是貴客的居處。廊下十數名僕從跪迎,那摩佛躬身說"請",楊光先昂然上階進門。

  好一堂陳設精雅、典籍充棟的書齋!中間供起居待客的客廳裡,六扇花鳥屏環護著一整套烏木嵌大理石家具:六椅三幾,古雅沉靜;一對龍泉大瓶晶瑩透翠,分立左右;百寶格上,精緻的小擺設琳琅滿目。一道烏木垂花隔若續若斷地連著東間書房,一面書畫隔分出西間臥室。

  賓主坐定,童僕進茶。奉給楊先生的卻是兩盞。那摩佛端茶道:"先生請。是貴家鄉徽州名茶,所謂祁紅屯綠。只可惜弄不到歙縣水。"

  自進府以來,楊光先第一次顯出有些動感情。眼皮微微顫抖,左右兩手不太穩定地端起兩盞茶,各嘗一口。他喝得很慢,含在嘴裡細細品味,然後閉目咽下,再睜眼已帶了些許沉醉:"多年不曾品過真祁紅真屯綠,今日如歸新安、如見黃山啊!……"

  那摩佛一笑:"老先生就拿此處當家鄉,安心住下。來!你們都來叩拜老先生!"

  四名老僕、八名俊童齊齊匍匐堂前。

  "老先生,奉家大人嚴命,這十二名僕從供奔走,有事只管吩咐!"那摩佛轉臉下望僕童,"老爺已有嚴命,侍奉老先生要如侍奉他一樣,不准有半點差錯!"

  那摩佛走了。老先生仍坐在那張氣派非凡的鑲大理石雕花太師椅上靜靜品茶,目光由皺縮的眼皮下探出,透過窗櫺、穿過湖石林木,不知射向什麼地方。這也是他數十年沉浮養成的好處,與他同坐或交談的人,總也摸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或者在看什麼。

  老僕領著一位長髯青衣的中年人進來給楊光先叩頭,恭敬地說:"請試量老先生體段。"

  楊光先不說什麼,立起身,半闔雙眼,任那青衣人覷著、測量。量罷,青衣人徑直去了,一句話也不敢說。

  隨後,老僕擎著圓圓的紅紗檯燈,引楊光先入臥室。檀木床,軟紗帳,紅氈鋪地,宮燈高懸,安息香彌漫一室,真如神仙洞府。楊光先在散發著異香的、軟綿綿的繡褥錦被中睜著眼躺了許久,一動不動。侍候在側的四名俊童不見他召喚,悄悄退出。府中巡更打了三梆,他才漸漸入睡。

  次日清晨,八名俊童在臥室中穿梭般你來我往,侍候老先生起身盥洗,動作輕悄得毫無聲息。都是些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面目清秀,身材苗條,穿著各色織花錦袍,前額和鬢角剃得乾乾淨淨。綠袍童僕頭頂銀盆,盆裡盛滿溫水,跪在楊光先面前請他盥面,其他七名童僕捧著巾帕,舉著鏡奩,奉香皂、持漱具,為他撩衣襟牽袍袖,全都環侍左右。楊光先生平不曾經歷過這個,不免心慌。總算見識多,老於世故,還不至於手忙腳亂。只是洗臉時一捧水濺出來,把綠袍童僕的錦緞衣裳濕了一大片,閃亮的淺綠頓時洇成濕漉漉的深綠。楊光先有點尷尬,故作大度以掩飾自己的難為情,直起腰吩咐道:"把盆子放架上好了!"

  頂盆的綠袍童僕口齒伶俐地說:"奴才不敢。家大人有命,服侍老先生,要如服侍家大人一般無二。家大人盥沐從來都是這般,奴才不敢偷懶。"

  楊光先略一擺手:"是我所命,與爾無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