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四六


  綠袍童僕不敢違拗,把銀盆放到一副漆朱雕花的木架上,轉身拿篦梳站在老先生身後為他梳理那根乾枯的辮子。

  楊光先低頭洗臉之際,覺得周圍有些異樣,再度直起身,心裡"撲通"一跳:鼇拜已站在門口,目光灼灼向他張望,身後隨著護衛和僕從。這麼多人來到門前,竟聽不到一點聲響!楊光先不免心裡發寒,但外表仍很淡然,取巾帕擦臉,整頓衣裳,迎了上去。

  鼇拜進門與楊光先寒暄,一眼看到木架上的銀盆,頓時豹眼圓睜,掃過幾名童僕,停留在綠袍孩子身上。這小童嚇得瑟瑟發抖,面色慘白,像一隻可憐的小羊羔。鼇拜只向護衛一點頭,便見一名武士出列走到綠袍童僕面前對他看了看,那孩子就顫抖著隨護衛出去了。

  楊光先禮節周到地請鼇拜入座。兩人分賓主坐定後,一時竟無話。鼇拜滿臉怒容,沒有說話的興致;楊光先雖然不明就裡,也只在一旁靜觀,決不首先開口。客廳裡的沉默是必然的,兩人都在等待著什麼。

  護衛回來了,手裡拎著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鮮血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掉。護衛跪在門外階前,揪著人頭的辮子高高舉起,大聲稟告:

  "稟大人,此童不敬老先生,已斬首!"

  環侍楊光先的七名童僕,一個個面無人色,極力克制著不顫抖、不驚叫出聲,可是輕輕的叩齒聲卻清晰可聞。門外老僕都垂目低頭,不敢看那剛才還活潑潑的眼睛和靈巧的嘴。鼇拜身後的侍衛們則無動於衷,總是司空見慣,不以為奇。楊老先生乍一見到血淋淋的首級,嚇了一跳,乾瘦的臉不由得抽搐了兩下。但他似乎驚奇多於恐懼,很快就把目光從人頭轉向了那位輔政大臣,目光之銳利、精明,真不像個年至古稀的老人。

  鼇拜一見首級,怒氣就消去一大半,顏色頓時轉為平靜,他揮揮手,階下護衛退去,老僕們自去收拾地上的血跡。

  片刻之間,鼇拜已忘卻這血腥的場面,轉臉對老先生客氣地問:"夜裡睡得可好?冷熱還合適嗎?"

  片刻之間,楊光先也收回他專注的目光,瞳仁裡閃過的光芒此時又深藏不露,重新眯著眼,扮演他那清高、簡傲而又老氣十足的角色。他謝過主人的盛情款待,說:"大人如此厚待,光先實不敢當。況且光先年邁體衰,學識淺陋,實在無法報答大人的深恩啊!"

  鼇拜道:"老先生說哪裡話!我豈是施恩圖報的小人!談不上恩義二字,不過表表我的一片敬重罷了。"

  正說著,老僕領著昨晚的那個長髯青衣人來了。叩拜之後,青衣人打開包袱,非常謙恭地捧出一摞又一摞的新衣袍,一次又一次地送到老先生面前,滿臉賠笑,不厭其煩地介紹著:

  "這是一套春裝,有袍有褂有帽,寧綢面子漳絨裡;這是一套秋裝,面料是醬色八絲緞,白羅裡子,中間襯了二兩駝絨;這一套夏裝是兩件,一件綠紗袍,一件紡綢袍;這一套冬裝最多,這是貂皮裡、石青江綢面褂子,這是線縐面貂皮裡的袍子,這裡還有一襲貂裘披風和風雪帽……都是照著老先生的身量裁縫的,請老先生過目。"

  楊光先向鼇拜遜謝道:"無功不受祿,老朽如何敢當。"

  鼇拜道:"不過一點敬意,除非老先生看不上眼。"

  楊光先歎道:"唉,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老先生這就見外了,還是看看我家縫衣匠的手藝吧……春夏秋裝不必管它,這全襲貂裘,老先生不妨穿來試試。"

  童僕們圍住楊光先,替他換上全套貂皮袍、褂、披風和風帽,長短大小都很合體,瘦小乾癟的楊光先,被貂服貂帽一擁,竟然顯出幾分高貴的威儀,真有點兒賢士味道。不僅鼇拜拍手叫好,楊光先從鏡中看到自己這份氣概,心裡也別是一種滋味。

  畢竟已是夏天,貂裘實在穿不住,都脫去以後,楊光先輕鬆地喘了口氣。鼇拜轉臉對裁縫說:"衣裳合身,也沒耽誤時辰,好。去管家那裡領三十兩銀子上賞。"

  青衣裁縫如遇大赦,趕緊叩頭謝恩,出了書堂,才敢喘口氣、擦擦汗、揉揉熬得通紅的眼。為了這些衣服,他和全家人領著徒弟瘋了似的幹活,整整一夜在拼命!

  楊光先說:"大人厚賜,老朽無以為報。老朽家鄉乃徽州歙縣,所產無多,唯黃山毛峰茶及歙硯、徽墨馳名海內。老朽一生所愛,也無非好茶好硯好墨而已。這一木匣中,便是我歙縣三寶,大人不嫌寒陋,就請收下。"他奉上一只用細篾絲編成的精緻小匣。鼇拜接過來,鄭重打開,很認真地看了一番,說:"老先生的厚意我領了。不過,我是武人,筆墨功夫淺,平生好的是刀劍,多年搜羅不少,老先生有興趣觀賞嗎?"

  楊光先道:"不勝榮幸之至。"

  鼇拜立刻命老僕早點後領老先生閱武樓觀劍,隨後便告辭入朝辦事了。臨行約定明日下朝來與老先生共進晚膳。

  早點號稱點心,也豐盛得令人吃驚:一盤熱烘烘的燒餅,兩盤剛炸出來的甜鹹兩種油果,麵條湯,冰糖蓮子,百合白扁豆粥。菜肴擺了八樣:醬肉、熏雞、香腸、小肚和四碟各式醬菜。楊光先本來也吃不多,此時已不表示驚異,每樣嘗了嘗,便吩咐撤去。他的神情,已儼然一位高貴的主人了。

  早點後,他並沒有立即去鑒賞鼇拜的收藏,倒是把住處裡裡外外巡視一遭,角落暗處格外留意。若不是礙著老僕在側,他會鑽到床底下、書桌底下那又深又黑的地方去探個究竟。他常常心存疑忌,害怕遭到突然襲擊。書房和客堂一樣,立滿了烏木鑲大理石的家具:書桌、書櫃、禪椅、短榻、台幾。書桌上有兩部嶄新的緞面牙籤書函,他就手一翻,唇邊終於帶出一絲真正的微笑:這正是他的傑作《辟邪論》,一部漢文本,一部滿文本,雪白的宣紙,濃黑的墨,手抄的漂亮行書令人讚歎。他翻了幾頁,又慢慢合上了。

  他終於走進鼇拜的收藏室,自然很驚異,做夢也想不到人世間竟有這許多種類的刀劍!不過刀柄刀鞘上的紅藍寶石、珍珠翡翠的璀璨之美,更令他歎為觀止。

  他明白,這是主人在向他顯示家族的勳業、光榮和今日的權威,向客人提供強勁的依靠和巨大的安全感。然而他終究是文人,只有驚歎,沒有興趣。一張寬大的彌勒榻牢牢吸住他的目光,因為老僕說這是家主人常來坐臥鑒賞刀劍、教訓子侄的專座;因為榻邊長幾上擺著與周圍氣氛不很相容的幾函圖書;因為在滿文本《三國演義》旁邊,他看見了已翻得很舊的滿文本《辟邪論》!

  翻著書,看著紅筆的圈點,他的手又微微哆嗦了。哪有個不因自家著作受人青睞而欣喜的作者?這畢竟是他的心血,是他自認為著作中最精彩、最義正詞嚴的一部!

  一片朱紅撲眼而來,這段文字竟加了密密麻麻的雙圈!就像學生得意地誦讀自己被先生連連圈紅的好文章那樣,他也搖頭晃腦地小聲吟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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