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四四


  "果然是你幹的!"太皇太后長歎、蹙眉、搖頭。

  "我……我,我討厭他!"皇上突然堅決地大聲說。

  "討厭歸討厭,卻不可以不禮敬他,更不能捉弄他!"

  "為什麼?"皇上又降低了聲音,咕噥道。

  "因為你是皇帝。"

  "皇帝……皇帝還得幹自己不喜歡幹的事?……"雖然自知理不直氣不壯,小皇上還是賭氣地小聲反問。

  "不錯,有的時候非這樣不可!"老太后沉重地歎了口氣。

  好半天,祖孫倆都不做聲。後來,孫子低聲地認了錯:"老祖宗,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點點頭,一眼看到桌上兩件古瓷器:"怎麼把這個擱桌上來了?"

  皇上仿佛立刻丟開了不快,變得很興奮,向祖母介紹索額圖的誠實和學問,最後竟拿出不容辯駁的至尊口吻說:

  "老祖宗,我要升他做御前侍衛!"

  老祖宗仍是那麼安詳莊重,看不出她對皇上的"口諭"有什麼異同,只平和地打量著跪在一旁的索額圖,淡淡地問了一句:"哪個旗分的?姓什麼?"

  "奴才是正黃旗的,姓何舍裡氏。"

  太皇太后細眉輕輕一挑,眼裡的平淡消失了:"和索尼索大臣一族?"

  索額圖只覺自己從頭到腳都籠罩在太皇太后的注視之中,不知禍福,心裡發慌,老老實實回答:"是。他是奴才的父親。"

  "哦?"這一聲不知出自太皇太后還是皇上,老太後面露喜悅,皇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起來,站著回話。"太皇太后的口氣顯然變得親切了,"索尼公忠謀國,你也這樣誠實盡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家裡兄弟幾個?都成家沒有?娶的誰家格格?有沒有生養子女?都多大歲數了?等等,索額圖一一回答。老太后末了笑道:"皇上要你到御前,我看也合適。不過你得先升頭等侍衛,才好御前當值。回去等信兒吧!"

  索額圖跪叩出宮之際,太皇太后又賜下克食,給索額圖一府上下帶來了榮寵。

  索尼聽了兒子這一番報告,心緒頗為複雜。太皇太后的優禮厚待,使他解除了"皇家疑我"的恐懼,一塊大石頭落地。但小皇帝的怪僻更讓人憂慮。他父子倆見到的是同一位大清天子,卻判若兩人!最傷腦筋的還是那條西洋船怎麼辦?皇上若是進而問起湯若望、召見湯若望又該怎麼辦?……他滿腹心事,晚飯也沒吃好,比平時倒多飲了好幾杯酒。

  上燈以後,索尼獨坐書房苦苦籌思,門吏卻來稟報:有客求見。

  索尼沉臉皺眉:"什麼人?"

  "回大人,他自稱徽州諸生楊光先。"

  "你敢忘卻門房規矩?"索尼嚴厲叱問,"收了多少賄賂?"

  門吏嚇得連連叩頭:"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看他年邁可憐,又稱是蘇克薩哈大人所薦,所以……"

  蘇克薩哈?索尼更加不快。黃旗跟白旗的不和與衝突,自太祖皇帝歸天起,延續至今數十年了,始終未能彌合。而且對蘇克薩哈本人的品行,索尼也很鄙視。只是一同列名於先皇遺詔,共為輔政,當此主少國疑之際,索尼不得不顧全大局,抑制惡感與之共事。此人滑頭滑腦、一肚子鬼主意,又在耍什麼花樣?楊光先又是何許人?……仿佛是個前朝遺民,寫過斥責洋教的什麼文章?……

  索尼板著臉說:"我從不在天黑以後見客!這是老規矩。你讓他去吧,有事明日到政事堂按投文例則來見!"

  門吏連聲稱是,起立倒退著就要出門,索尼卻慢慢地又說道:"且慢著。明天一早你去噶布喇處,告訴他,就說我講的,另換一名懂規矩的門官!"

  門吏哆嗦一下,低聲下氣地答一聲"喳",哈著腰灰溜溜地退出去了。

  第二天,索尼來到政事堂時,另三位輔臣和屬官都已到了。

  當著眾人,索尼叫蘇克薩哈近前,嚴正地說:

  "昏夜叩門,賢者不為。你有什麼事,盡可當眾直言,即便是老夫過失,亦應當面箴規。"

  蘇克薩哈當然知道索尼所指。常人受此指責,少不得一番羞惱,他卻難得臉紅,反而滿面春風:"索公之正之直名不虛傳,立朝侃然,果有古大臣風,佩服佩服!"哈哈一笑,沒了下文。眾人瞠目相視,莫名其妙,誰也不好問,索尼也就罷手不提。

  四輔臣單獨在座時,索尼關切地指指遏必隆:"遏大臣,你的眼睛……"遏必隆右眼發青,鼻尖紅腫,相貌變得更古怪了。

  遏必隆"嗨"了一聲,說:"天知道!昨兒出宮不知怎麼竟撞上馬蜂窩!哎,蘇大臣,你在皇上跟前是怎麼回事?發痧了還是犯羊角風?"

  蘇克薩哈假癡假呆地聳聳眉尖:"我也鬧不清,只覺頭痛難忍。出了宮門脫下帽子一看,裡面竟有只蠍子!"

  遏必隆恍然:"這麼說,那奶茶也……"見索尼拿眼睛瞪他,他把後半句咽了回去。

  蘇克薩哈怪模怪樣地望著鼇拜笑:"只有你老兄免難,到底救過駕,優禮有加呀!"

  鼇拜瞥他一眼,只鼻子裡哼了一聲。

  半晌,四人都不做聲,悶悶的。

  索尼歎了口氣:"唉,總是皇上年幼,還不懂事,不去說那些閒話了,還是看看這條船吧!"他把雙桅船模型往桌上一放,再一講來歷,輔臣們可真都著了急!

  惡作劇雖然令人惱怒,終究是小孩子頑皮,氣還受得下去。他要是擺弄起這些洋玩意兒,跟著就要去親近洋人漢人,重上先皇帝漸習漢俗、委任漢官的老路,輔臣幾年來匡正的心血和政績,不就全都白費了?

  危險逼近,緊迫感令輔臣們驟然緊張起來。

  鼇拜拍案而起:"奏請皇上,立地燒掉這條洋船!"

  遏必隆連連點頭:"也是。須得及早稟告老佛爺!"

  蘇克薩哈眼珠一轉,緩緩笑著,胸有成竹地說:"二位所言極是。但治標何如治本?"

  另三位輔臣一怔,都拿眼睛盯著他。他不笑了,說:

  "去年此人七十大壽,朝中漢官盡數登門拜賀,聚談間說了許多嘲罵滿洲的話,列位已經知道。近日又有來報,說此人在他那教堂聚眾,宣稱要為江南數案中受難教徒做一台安魂彌撒!這不是同朝廷打對台嗎?簡直就是謀反!不除湯若望和他那妖教,終為朝廷大患!"

  輔臣們眼都不眨,頻頻點頭,對湯若望和他的妖教,他們確是同仇敵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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