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二二


  陸健趕上去,只看了一眼,登時渾身發軟,眼前一片飛快旋轉閃動的黑花斑,暈得他站立不穩,扶住了門框。

  堂上整整齊齊列著七具屍體。正中的白髮老婦是老友的母親,左右一男一女,正是他的老友盧希南夫婦。盧大嫂這邊還躺著一個姑娘一個小女孩,盧希南那邊則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小男孩。

  "啊!"夥計又驚叫,指著年輕男人的屍身,"他,剛才不是還在跟我們說話的嗎?"

  不錯,是他,掙扎著去買棺材,早已把自己算在其中了……

  老友全家死絕了!死絕了!……陸健顫顫巍巍,老人似的走到盧希南跟前,望著老友乾瘦蠟黃的面孔,欲哭無淚,胸腹間突然絞肚翻腸疼痛難忍。他跑出堂屋,扶著牆壁,眼前昏花一團,跟著就大口大口嘔吐,終於昏迷過去。此前的一刹那,他看見船家領了一男一女沖進二門,驚慌地喊著什麼。留在記憶中的,只是那男子很有氣概的虯須和那年輕姑娘活潑潑的、充滿生氣的眼睛……

  陸健在冰冷的黑暗中掙扎,努力不沉底。那只把他拖向無底深淵的手,終於放鬆、消失,他終於漂浮上來,感到有了亮光,慢慢睜開了眼睛。

  "大叔,你可醒了!"

  是林中早鶯在啼唱?這張紅潤潤的、佈滿孩子般驚喜笑容的可愛的圓圓臉,這雙黑寶石般閃光的極美的眼睛,是一朵著朝露的春花?數月來,他千辛萬苦逃避死亡,時時跟冷冰冰的無常鬼做近鄰當伴侶,拼命掙開追命索才活過來,第一眼看到的,竟是這麼一位仙女般的紅顏少女!陸健心頭一熱,不知怎的,竟滾下了淚珠。

  "呀,大叔,你別難過。你沒有染瘟疫,你是太勞累才昏倒的。我大哥說歇幾天就好,你放心吧!"姑娘一片熱誠,如春風習習,驅趕著陸健那透心的寒冷。

  "姑娘,謝謝你兄妹救我一命!……"陸健的聲音又嗚咽了。

  姑娘連連擺手:"快別這麼說!碰上這種大瘟,死那麼老些人,再不相幫襯,不真得絕了一方嗎?"

  流利的京師腔,引起陸健的注意:"姑娘,你是……"

  "大叔,就叫我容姑吧,我去給你沏茶,叫大哥和嫂子來照看你!"她輕盈地走到門邊,停了步,因為院子裡的說話聲越來越響,看看要吵起來:

  "宋大哥,好好想想吧,日後要是吃後悔藥,可別怪兄弟不講交情!"又尖又惡、充滿威脅的聲調,是什麼人?

  "我可不吃這一套!"回答的吼聲,震得窗戶紙"沙沙"顫動,"婚姻事講的兩廂情願愛好做親,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廢話少說,你請吧!"

  姑娘瞥了陸健一眼,臉兒紅了紅,突然雙眉一挑、胸脯一挺,推門而出,跟著,整個院子裡響徹她又急又亮、幹脆利落的聲音:"聽著!去告訴你那主子,別說什麼側室姨奶奶,就是他三媒六證八抬大轎聘我當正頭夫人,我們也不幹!你給我滾!"

  院子裡吵鬧聲腳步聲開門關門聲,好一陣才平靜下來。陸健正暗自估摸著宋家的身份、這場爭鬧的由來,門又響了,簾子掀開,那個眼睛很亮的虯須大漢走進來,身後隨著一位溫順良善的中年婦人,端著一盞茶。陸健連忙坐起身向主人夫婦申謝。

  主人攔住:"快不要如此,先生還弱,躺著說說話兒吧!"

  主婦遞上茶:"先生漱漱口。到底過來了,大家就放心了。"

  陸健接茶謝過,又問:"不知希南兄一家……"

  "先生放心,昨天都已棺斂下葬了……可憐盧先生一家,平日溫文賢良,遇此大瘟,竟闔門故去,真叫人……唉!"宋大哥低頭一歎,宋大嫂在一旁用襖袖拭淚,陸健默然。

  "聽說,先生自遠方來?"主人看著陸健。

  "是。在下程守仁,祖籍杭城,多年遊學四方,剛從陝秦南來,依次拜訪舊友,不料……唉!宋兄與希南兄有親?"

  "不,交好朋友而已,又是近鄰,得盧先生教益甚多。在下名歲寒,也曾進過學的。近年世事如此,已棄文經商了。"

  "難得歲寒兄俠義心腸,既為希南一家料理後事,又搭救我這素不相識的過客……"

  宋歲寒苦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但不知你此後意欲何往?仍去拜望舊友?"

  陸健心裡一動,說:"正是,想往杭州一行,有一摯友名陸健……"

  "陸健?"宋歲寒驚異地重複一句,"杭州陸健陸文康?"

  "你,你認識他?"陸健的聲音有些發抖。

  "不。但此人正被通緝。三個月前鎮上貼過通緝文告。"

  "他犯了……什麼罪?"陸健嗓子眼像塞了團棉花,臉色也倏然慘白,宋歲寒心裡真有幾分瞧他不起,但只微微蹙了眉頭,答道:

  "江南又出一件巨案,你不知道?"

  陸健搖頭。宋歲寒便說起了明史案。個別情節經過訛傳已經面目全非,但陸健是此案中人,聽得出大體不差。後來宋歲寒說他六月裡正在杭州,親眼見到此案終結。

  "最後……結案了?"陸健怕冷似的縮起身子。

  "慘哪!……"宋歲寒沉痛地低聲述說:

  莊廷已死,戮屍。其父服毒先死,戮屍。其弟淩遲。

  為書作序的原禮部侍郎李令哲,連同他四個兒子一起斬首。幼子年方十六,法司不忍,令他減供一歲,可免死充軍,孩子卻說"父兄盡死,何忍獨生",不肯易供。

  最慘莫過朱佑明,並未參與明史事,只因吳之榮索賄不遂仇口扳誣,竟連同五個兒子一日斬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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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刑日六月二十七,在城內眾安橋弼教坊,處決了七十餘人,其中淩遲就有十八名!一時天昏地暗,日色無光……株連百餘家,流徙為奴的罪犯家眷過千!

  六月二十九,河面塞滿流徙罪犯的船隻,長達數裡,船上門窗全都釘死,碼頭上哭聲震天,兩岸觀者如堵,卻悄然無聲……

  可恨首告吳之榮,竟得了莊、朱、陸三戶家產的一半,驟然大富,又去做官了!松魁雖然械送京師,終竟是滿大人,僅削官除爵,他的幕客程維藩倒當了替死鬼,在京師斬首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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