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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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健呆呆地站了許久,大叫一聲,沖下山去。踩著一塊活動的石頭,一個跟頭滾下坡,爬起來又跑,手掌受傷出血、衣裳撕破他都不覺得,只管發瘋似的狂奔!…… 一條深溝攔在面前,他不得不止步,因為他越不過這山腳下的巨口。不,不是巨口不是深坑,這是寬兩丈深兩丈的長溝,溝邊插著密密竹樁,竹樁間連著繩索,更像一條橫臥的可怕的凶龍,蜿蜒曲折地伸延著,不見頭也不見尾,那些竹樁正是這惡龍脊背上的鬃毛! 松鎮就在長溝之外,已是一堆廢墟,處處留有大火的痕跡:熏黑的牆、燒塌的屋架、黑禿禿的半截樹幹,滿地黃蒿荒草間,隱約露出慘白的枯骨骷髏……"嗖"的一聲,草間躥出一隻狐狸,把陸健嚇了一跳,沒等定睛細看,它已跑得無影無蹤。 竹樁間懸掛著一塊白木牌,似有字跡,陸健走近,一行大字映入眼簾: 居民過此限者,梟示! 陸健一驚,倒退兩步,趕緊離開。來不及了,遠處柵欄間有一所房舍,門前兩人大喊: "站住!幹什麼的?……不許跑!" 他們手中提刀拿槍,跑開定要吃虧。陸健站著不動,飛快地轉著腦筋尋思對策。那邊見他不動,像也放了心,提刀的一個慢慢走過來: "喂,你是幹什麼的?沒看見界牌?不要腦袋啦?" 差役歲數不大,孩子氣未脫,故意蹙眉做嚴厲狀,惡狠狠地訓斥著。陸健連忙賠笑: "上差多多包涵,小的實在不知這界牌是什麼意思,求上差指教。" 差役驚奇地一揚眉:"這也不知道?你不是此地人嗎?" "小的從陝西千里迢迢來投親,哪裡知道這邊的事。小的總算沒有越界,還求上差指教說明。" 幾聲"上差""指教",聽得小差役心裡舒坦,便問:"朝廷的遷海令,你不知道?" 陸健搖頭。其實他是知道的,但知之不詳,也不相信。他以為柄政者不至於愚蠢到因噎廢食,所以只當以訛傳訛,一笑置之。 原來,南明永歷朝滅亡之後,到了康熙初年,臺灣的鄭成功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輔政大臣於是下令沿海三十裡居民全部內遷,不許商舟漁船寸板入海。於是毀州、府、縣城數十、村莊上千,百姓限期內遷,違期者立斬;越界外出者立斬;地方官知情容隱者立斬;失於覺察者減死罪一等。政令嚴苛,廣東福建浙江江蘇四省瀕海數百萬黎民又遭大劫,少壯流離四方,老弱轉死溝壑…… 小差役把遷海令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好心地說:"算你運氣好,遇到我。你個外鄉人,怪可憐的。要叫我們捕頭看到,非抓了你去報功不可!快走吧。" 陸健還不甘心:"可這松鎮,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了?" "松鎮?你到松鎮投親?是誰家?" "盧希南,我的遠房表兄。" "呀,你是盧先生的親戚,失敬失敬!"小差役連忙抱拳為禮,"盧先生是我的蒙師。他現在遷到西邊蕭塘,還有十六裡路呢!"他立刻變得十分親切,指指畫畫地說明如何去蕭塘。陸健謝過就要走開,又忍不住回頭看看松鎮,搖頭歎息。只聽那小差役低聲說: "遷海令就像晴天霹靂,期限只有三天。為了絕人後路,驅趕百姓的滿兵先把房屋燒光,各家帶不動的家具雜物,也給堆在一處燒!松鎮大火直燒了三天三夜,寧死不離祖宅的老人,都燒死在內了……我家新蓋的五間屋一間鋪,也都化成了灰……" 陸健望著小差役孩子氣的臉,心裡很難過,伸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個小銀錁子,放在那大孩子的手心裡,緊緊握了握,轉身走了。身後傳來一聲略帶嗚咽的低低的呼喚:"大叔!……" 太陽偏西,地上的人影越拉越長。陸健順著河邊土路踽踽而行。多半日,竟遇不著一個行路人。渾濁的河面不見舟船,岸邊也沒有下網垂釣的。四年前他眼中秀麗豐昌的魚米之鄉,如今竟荒野般淒涼。 河水與道路分開了,蕭塘出現在眼前。 看得出,這原是個中等村鎮,幾條縱橫的街道與幾條縱橫的河道交錯著,街道河道兩側是一排排黑瓦粉牆的房舍,石板路石板橋觸目皆是,和這一帶所有小鎮沒有兩樣。只是鎮裡鎮外擠著許多泥棚竹屋草房,想必是內遷居民的臨時住處。這密如蜂巢的鎮子如此淩亂、破敗、污穢,連河水也泛出肮髒的黃綠色,散發著惡臭。最可怪的是,這麼擁擠的大鎮子,卻人煙稀少。好不容易看到行人匆匆來往,趕到近處又沒了蹤影。一片可疑的寂靜。 "刷——,刷——,"寂靜中,這單調的聲音不斷重複,莫非木匠在刨板?陸健循聲而行,在窄巷中彎來彎去,一股刨花的特殊氣味把他帶到了木匠房。房前和天井院裡確有好幾位匠人在刨木板。向院東的板棚下一望,陸健心裡一"咯噔",有些發慌:那裡高高低低摞著許多棺材。兩名匠人正把一具新漆好的亮閃閃的棺材抬上貨架。沒人說話,也沒人理睬陸健,好像他穿著隱身衣,誰也看不見。 陸健不知所措。背後有腳步聲,他趕忙回頭,不覺愣了愣神:這個瘦削的年輕男子面貌很像盧希南!迎上去堆起笑容一拱手:"請問……"後面的話不得不咽下去。因為這人像是聾子,容色慘白眼睛發直,神情恍惚如夢遊,逕自從陸健面前走過,推開院西側的一扇門。陸健隨在他身後,一起進了屋。 屋裡竟有這許多人!全都是神情恍惚的男人,行動遲鈍目光呆滯,不是愁容滿面就是毫無表情,對新進屋的人,誰也不看。陸健心頭陣陣發寒,難道都是僵屍? 幸而櫃檯後面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朝陸健他們兩個點頭招呼,同時對櫃檯前的男人說:"一大一小,合銀四兩,著人給你送去。"那男人付罷款慢慢走了。 又有人往櫃檯靠,同來的年輕男子已占住位置,聲調平平,仿佛在買鞋襪:"要七具,五大二小,一寸板。" 賬房先生抬眼望望年輕人,歎了口氣,低頭在算盤上撥拉幾下,輕聲說:"合共十五兩四錢。" 年輕人搖搖頭,靜靜地說:"請載寶貨隨我回家,當還錢與你,決不食言。" "尊客府上在……" "鎮西北,盧家。" 陸健一驚,連忙湊上前:"請問,府上與盧希南有親嗎?在下遠道而來,特地拜望……" 無神的目光掠了陸健一眼,嘴角微微牽動:"請隨我來,他是我大哥。"陸健驚喜地就要打聽老友的近況,對方卻又落入沉默和呆滯,不再理睬他。他也就更加忐忑不安了。 裝了七具棺材的木船,從木匠鋪後門撐了出來,濁浪拍著船幫。香煙繚繞,不時飄向河面,因為沿岸常有供著豬頭、雞蛋、燈籠草席等古怪物品的祭桌。時近黃昏,沒有行人,香燭的特別氣味彌漫一鎮,忽閃的燈光有如磷火,星星點點隱隱約約,除了汩汩水聲,仍是一派寂靜,靜得怕人。不知哪個角落,突然透出女人的尖銳哭號,顫抖著,拖得很長很長,聽得人心口一陣陣抽緊。陸健自覺汗毛全都豎起,這麼陰森恐怖,難道他走進了鬼國? 鋪裡跟來收錢的小夥計陰沉著臉,呆如木偶,縮在船頭。陸健小心翼翼地指著祭桌,悄聲問他: "那是為什麼?" "祭神,送夜客,求保佑。" "出什麼事啦?" 小夥計狠狠瞪著他,狠狠地說:"瘟疫!懂不懂?大瘟疫!鎮上的人十停死了八停啦!" 陸健猛地站起,手腳冰涼,嘴唇哆嗦,再也說不出話。那麼,老友家也……他雙手抱頭,頹然坐倒:唯願老友本人倖存于二停之中,他就別無所求了!…… 船,不知何時停了。年輕人木呆呆地對夥計說:"我先回去稟告,在家等候你們。家中有二十石麥足夠抵價。"他又指著鄰居:"宋家家主是大哥的好友,可請他幫忙。"說罷,頭也不回地登岸入門,把陸健這個人都忘記了。 棺材搬上岸,船家進鄰家請人,陸健隨夥計進了盧家門。 門內寂然,不見人影。 進了二門,仍無人聲,秋風颼颼,吹得窗紙"颯颯"作響,格外令人悚悚不安。夥計著急,沖上石階,推開堂屋那虛掩的門,一聲驚叫,"撲通"跌坐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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