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二三


  陸健聽到這裡,忍不住"啊"了一聲,隨即用拳頭堵住口,把驚痛硬生生地頂回去。宋歲寒滿腔悲憤,竟沒有注意客人的反常,繼續罵道:"浙江巡撫朱昌祚也不是東西!當初他也受了莊家的錢,參與壓下吳之榮誣告的,這次案發,仗著與出讞的刑部侍郎相熟,重賄買通,委過於歸安、烏程兩縣學官,致使學官被斬,換得他無事!哼,這種人不遭報應,天地不公!"

  陸健心神慌亂,竭力自持:"不知我那老友……陸健家中……如何了?"

  "唉,能逃脫嗎?家產查抄一空不說,連他老母也在獄中不堪淩辱懸樑自盡,妻妾兒女全都流徙邊外為奴了……"

  一陣鑽心的疼痛,使陸健面孔抽搐,眉眼都變了形,臉上剛恢復的血色刹那間全失,嘴唇灰敗、渾身顫抖,眼珠凝固了一般,直瞪得凸了出來!這可怕的形景把宋歲寒夫婦驚住了,趕忙搖他,不住地叫:"程先生!程先生!"

  陸健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一仰頭,淚如雨下,大叫著:"文康!文康!你上輩子作了什麼孽,此生苦難重重?如今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難道陸門一脈就此斷絕了?……"

  宋大嫂見他對舊友如此情重,很是敬佩,連忙勸慰:"先生大病初起,身子虛弱,要多保重才是。"

  陸健搖搖頭,閉上眼,淚水又珠串一樣滾下來。有人輕輕碰他,遞來一杯熱茶、一張熱面巾,原來是那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她拭著淚,抽泣著說:"大叔別難過了,現如今,哪兒的人都活得不容易啊!……"

  陸健長歎,擦了把臉,喝了幾口熱茶,收住淚。

  宋歲寒一直不轉眼地望著陸健不做聲,此時雙手一拱,說:"如今世事艱難,全仗朋友扶助提攜。鄙人近日也遇著難題,不知能不能求程先生援手?"

  沉埋在悲痛中的陸健視聽尚未恢復正常,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他於是重複一遍,又說:"本不該在先生悲慟之際出這難題,實在是火燒眉毛,不得不……"

  陸健這回聽懂了,迅速恢復了他的明敏:"請講。"

  宋歲寒看看姑嫂倆,她們低頭退出,他便轉向陸健:"程兄有所不知,這蕭塘鎮原本駐有滿兵,說是防盜防賊防海外鄭家的。略像樣的房屋盡被他們占去,十家供養一兵,又盤放營債、姦淫婦女、捆打百姓,可惡忒甚,百姓莫敢言聲。近日因瘟疫,盡數遷走,不日又將歸來。小妹容姑不幸被帶兵參領看中,數次遣人傳話要納為側室。我們不肯,便日日上門吵鬧,是以假說小妹已有人家。雖然討得片時清靜,日後如何交代?天使程兄光臨寒舍,令我絕處逢生。程兄器宇軒昂資質不凡,若不嫌棄,就將小妹……"

  "唔?"陸健一愣,連忙抬眼看著宋歲寒,口吃吃地說,"這……如何使得?我是有妻妾兒女的人……"驀然想到遠流三千里與旗下為奴的家眷,他悲從中來,喉頭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了,終於借著一陣咳嗽掩飾過去,"況且雲遊在外數年不歸,蹤跡不定,又過不惑之年,令妹青春妙齡,你不能這麼委屈她!"

  "如果她自己情願呢?"宋歲寒壓低聲音不大情願地問。自從見到這位程先生,容姑異乎尋常地熱誠,哪有閨中少女去服侍一個陌生的生病男子的道理?兄嫂寵愛她逾於常情,責備她兩次,不聽也就算了。瘟疫遍地之際,誰還顧得了那許多禮數?

  "不,她年輕不懂事,我可以做得她父親了!……哎,得罪得罪,此話對尊兄說,實在失禮,宋兄見諒。"陸健拱著手還要說什麼,"哇"的一聲,不知是院裡還是樓上,響起傷心的痛哭,並不嗚嗚咽咽悄聲悄氣,是毫無顧忌、像孩子挨打一樣真心實意的大哭。這是容姑,想必聽到了兩個男人的對話。陸健發窘了,只好不再說話。

  "程兄,不勉強,"宋歲寒並不生氣,豁達地說,"不能真,權且假。只要程兄應允,說你早年就聘定了容姑,這次特來接她回籍完婚,先把那參領應付過去,你就便把容姑送到我一家遠親處躲避,此後去留悉聽尊便。如何?"

  陸健想了想,答應下來。

  下午,陸健自覺精神恢復,要去墳上祭奠老友。宋歲寒說:"程兄莫怪,你這鬍鬚無論如何要剃去才好。"

  "怎麼?……"

  "尊容實在與通緝文告中的陸文康相似,三綹髯、長眉細目、修長身材……萬一給做公的誤拿入監,則百口莫辯。"

  陸健心裡一慌,偷看主人一眼:他是一面寫賬一面說那些話的,仿佛無所用心。不等陸健回答,他又說:

  "還是晚飯過後,天色暗下來再出去為好。"

  天終於黑了。陸健打著燈籠、提著紙錢紙錠,向鎮西北的墳場慢步走去。偌大的蕭塘鎮死一樣沉寂,燈光寥落,慘淡如鬼火。他心頭也是荒涼一片、無限悲愴。宋歲寒本想陪同,他謝絕了。他要祭的,何止老友一家!

  荒塚累累,新墳重重,這片墳場大得驚人,靜得怕人。對著老友一家合葬的大塚,他沉痛地跪拜下去,不再起身,流淚、燒紙,默默為老友、為老母家人、為六月二十七日冤死的所有人祝禱,祈求蒼天保佑他們早投福胎……

  投了福胎又如何?陸健此生還沒福嗎?才、財兩旺,享盡人間富貴,到頭來一場空,有過的一切又全都失去。或者,這就是命?

  他的命是什麼?世家公子,風流閒人,逢遭國變,一心想以詩酒了此一生,朝政國事一概不想不問,以為能置身世外。二十年的經歷,他今天才看清了,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的興衰榮枯總脫不開朝廷朝政的制約。

  當年江南十家獄也因攻訐而起,他也曾因而亡命江湖,卻最終獄解,是因為章皇帝在位;江南一度繁榮,民困漸蘇,那幾年他的財富年年倍增,不也是章皇帝對江南各省寬仁所致?章皇帝去世,輔臣攝政,一連串大獄接踵而來,殺人之多株連之廣,駭人聽聞。他又首當其衝,財富再多不能脫此難,想當順民而不可得,如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八個字真真說盡他的境遇了……

  紙燒完了,淚還未盡;燈籠裡蠟燭只餘半寸了,他還沒有離去的意思。透過荒塚中閃爍不定的磷火,借著秋夜燦爛的星光,陸健望望鎮上,依稀辨得出宋家院落。

  宋歲寒何許人?如此豪爽豁達,又不乏讀書人的明智。若不是他一家相救,陸健此刻想必已來此與老友相伴泉下了。他是否已看出破綻?為什麼話裡有話?若說他疑心陸健,為什麼又要請婚?難道是個圈套?

  不會。陸健一生經歷過的女人實在不少,什麼樣的都有,從未見過這樣天然純情的姑娘,美貌倒在其次。她毫不做作,也沒有自拿身份的閨秀氣,喜怒哀樂都發自心田,就像山野間無拘無束遍地開放的紅杜鵑!她竟然相中了陸健!陸健辭婚顯然教她很傷心。

  今天下午,宋歲寒帶匠人來給陸健剃頭剃須,減了他十歲年紀。陸健原有美男子之稱,如今黑眉下一雙憂傷的眼睛,嵌在蒼白的臉上,豈不更能打動年輕女子的心?他不想招惹是非,也因為實在被苦痛折磨得疲倦不堪,晚飯之前靜靜睡著。誰用火筷子戳他的腮?他猛然從夢中驚醒,一睜眼,那張美麗的臉兒就俯在他面前,一雙滿是淚水的明眸又愛又恨地盯著他,像火像水又像冰。陸健心裡一慌,趕忙閉上眼。她"嗚"地哭出聲,扭頭跑了。他摸摸腮幫,濕漉漉的,是容姑的淚。

  他心裡感動、惋歎,但他是個被通緝的逃犯啊!

  燭光越來越暗,燈焰晃了晃,"噗"地滅了。陸健籲了口氣,躺在墳邊,仰望天空,星星似乎更亮了。

  什麼聲響?鎮東南突然一片呐喊,爆響了鳥銃火槍!刹那間狗吠雞叫,哭喊聲動地喧天,漲大潮一般向墳場這邊湧來!陸健大驚,想必是來捉拿自己,拔腳要逃,"轟"的一聲巨響,鎮上騰起大火!火勢蔓延得極快,驚慌的亂哄哄的人潮已湧出鎮口,大人叫小孩哭,立刻裹進了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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